沉默、践行、搏击者——读晓雄老师的《践行者》

悦读北艺
2021-12-10
撰文/樊香君(舞蹈研究者、舞评人、舞蹈构作)
 

约莫两周前,北艺大出版中心来信邀约为舞蹈系张晓雄老师的新书《践行者》撰写书评,我虽接下此邀约,但心中深知,为此书写评是不敢的,写下的大概就是篇观后感吧。

几个晚上读着读着,便深受晓雄老师的文字重量所吸引。习舞的人都知道,身体骗不了人,而文字其实也是。有些文字美的百转千回,却绕不出已渐凋零的身心;有些文字筑起一道道雄辩之墙,却藏不了铁墙后的脆弱身影。于是在这论述满天飞的时代,文字与身心的剥离,让知识获取变得扁平而廉价,尤其是那些关于身体的知识。各种与身心分离的文字,使得那切身的经验,反成了更遥不可及之事。也于是,看见晓雄老师的文字,让有着身体经验的人感到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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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这股从文字中所透出的「踏实感」,彷彿正来自于晓雄老师生命中所经历过的几段「沉默」。
 
首次发生在他的幼年时期。因早产导致语迟,五岁以前,幼年的晓雄老师几乎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父亲更一度以为他是哑巴,而以《史记‧滑稽列传》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为典故,为其取名「志鸣」。不得已的沉默,将他对世界的注意力转向「视觉观察」。他观察事物的质地、色彩、触感、光影的变化等等,沉默时光中的视觉观察经验,养成了晓雄老师在舞蹈以外另一个理解人体与动态的面向──摄影。同时身为舞者与摄影者,晓雄老师在两个领域的艺术实践,可说是反复辩证着当代身体哲学中有关物质身体与活生生的身体间的第三项。
 
另一次的「沉默」经验,则发生在文革时期的中国。那时的晓雄老师因战乱而辗转迁徙,最后不得已与家人分离,年少只身来到了中国大陆,进入中学就读。在文革时期意识形态的监禁之下,多数时候的他也是沉默寡言的。应对这次的沉默,他除了寄情于文学写作,也开始对舞蹈产生兴趣。加入中学舞蹈队,成了他与外界连结的出口。当舞蹈研究逐渐有意识地处理具政治意识型态的舞种与舞蹈者之主观经验的差异与交缠时,晓雄老师于文革歌舞中所获得的情感抒发与同侪陪伴,无疑是研究此现象的范例之一。
 
阅读《践行者》所获得的最大震动,即是在晓雄老师看似讲述创作、教学与艺术实践的行文间,总是烙印着个人生命与时代搏击的肉身经历和体悟。精练的身体技法、具骨干的教学之下,他念念不忘的是培养舞者们在喧扰的时代洪流中,身心专注且具独立思考的精神;而晓雄老师透过动人的艺术创作,抒发无法挽回的伤痛过去外,也时刻提醒着学生们在生命长河中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终将累积为现在的自己。
 
书中提到的四部作品《哀歌》、《春之祭》、《离骚》、《无定向风II》,就作品质量上均为兼具教育者关怀与创作者视野之作。两股企图心的最佳验证,除了是这四部具国际制作等级的学院制作外,更是作品中所展现的身体技法应用。闻名舞蹈界的晓雄技巧,结构化且具实用性的兼蓄东西方舞蹈身体运行特质,凝鍊了他虽然晚起步却精实吸收的各种舞蹈技法:文革时期的中国舞、葛兰姆的现代舞、来自欧洲荷兰舞蹈剧场舞蹈明星李‧华伦的当代舞蹈技巧。书中有一句话记录着年轻的晓雄老师如何应对初次参与李‧华伦高难度的当代技巧课「在他课上,我一直以武术的方位变换与身法挪移来应对他的当代技法。」短短一句话,我眼前彷彿略过了一段高手过招的舞动片段。
 
上述精湛的身法技巧与深刻的艺术创作,所企图逼近的,或可说是源自于另一个「失语」的经验,这发生在他与家人因战乱而分离的多年之后,一个巨大的沉默再次笼罩。书中提及:
 

因为家人们在战火杂乱中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作为全家最幸运的一员,我没有经历过家人们所经历的苦难,所以团聚,是另一个生命课题。家人们彼此需要重新认识,重新解读各自的生命遭遇,以及理解战争创伤症候群给家人带来的影响。我不知道在这块土地上(澳洲),跟我的家人,或者跟这个新的生活环境能产生什么样的对话或互动,我突然发现自己又得了失语症。

 
2010年,波兰作曲家葛瑞兹基(Henryk Mikolaj Gorecki)的第三号交响曲《悲愁之歌》(Symphony of Sorrowful Songs)的哀痛旋律,勾起了晓雄老师试图体会家人在战火中遭遇的人间炼狱,成为构思作品《哀歌》的起始。舞者、创作者,以其身体做为容器,试图召唤容纳另一个灵魂,作为接近他者的途径。《哀歌》,应可视为晓雄老师试图体会家人们在战乱中的遭遇,也聆听被战火蹂躏牺牲的灵魂们。
 
书中第一章节提名为「当流浪不是一种选择」,精准勾勒晓雄老师漂泊却坚毅的生命主题。即便他于1996年开始定居台湾并任教于国立台北艺术大学舞蹈系,亦与云门舞集、台北越界舞团多有合作,其文字中仍透出阵阵漂泊感。给予这份漂泊感以安定的,是他生命中所待过的一所又一所的「学校」,以及在「学校」中所获得一次又一次的珍贵机会。或许是这样,他也甘做学生的贵人,在这本关于个人创作、教学与艺术实践的书中,不吝具篇幅地提及各学生、同侪的才情与优异表现。
 
我大半生不得已的流浪,是一种磨难,也是一种丰盛。」磨难后的丰盛并非必然,而是个人的意志力、体悟与转化,使得丰盛映现在每个生命切片中。晓雄老师的舞我看得并不多,在张作骥导演《那个我最亲密的陌生人》一片中,晓雄老师的神情与姿态如巨大「沉默」震慑了我。这回看了由他亲身汇整书写的《践行者》,其文字又再次响出了隆隆声,稳健而踏实的,交叠着个人生命在历史洪流中的搏击、舞蹈教育态度与雄健视野,以及艺术家瑰丽的想像与精神世界。我直觉这篇文章只是个开始。晓雄老师在台湾表演艺术与专业舞蹈教育领域近二十五年的耕耘累积,未来应获得更多的深入研究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