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地裡倚仗日光行:尼泊爾駐村經驗分享

教學工坊
2023-04-10

文/黃崧菀
 

受到台灣視覺藝術協會(AVAT)邀請參與西亞南亞交流計畫,在2022年以線上交流方式,與尼泊爾藝術家Jupiter Pradhan(下文稱 Jupy)合作食譜計畫在台灣當代一年展展出,並在疫情緩和後的2023年,前往由 Jupy和其策展人伴侶Neda Haffari所主持的Space A駐村,期間共21天,並在當地發表展覽《Blessed Time》。
 

 

生活在文化遺跡中

遺跡不僅是被歷史所留下,也是災難後遺留的痕跡。此行見證了在2015年大地震後部分的修復現況。加德滿都海拔約約1400公尺,三面環山形成了谷地,作為西藏和印度之間的貿易要地,累積起的財富也促成藝術與建築文化的發展,谷地區域列入了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共有七處值得探訪的歷史建物群。本文將分享在帕坦皇宮廣場 (Patan Darbar Square)的見聞。廣場上的神廟建築群包含了石造的錫卡拉式(Shikhara)和木造的尼瓦式(Newa),主要為14-18世紀的馬拉王朝 (Malla Dynasty)所建立,座落在名為拉利特普爾(Laliptur)的第二大城,意為藝術之城。此處居民主要為手藝精湛的尼瓦人(Newari),在建築上將木雕、赤燒磚與瓦片,結合得淋漓盡致,呈現了和諧而別緻的建築體。皇宮建築現已開放作為博物館,分為三個樓層可供參觀,二樓以上需脫鞋,地板是被細心保留下來的夯實泥地。穿行在過往人們起居的空間,撫觸窗櫺、觀察斜撐在眼前不遠的女神像的每個手印與榫接,遊人可自由行走在外推於建築物的廊道繞行,並從精緻的木雕窗花間欣賞中央的皇室露天浴池和佛塔,幾乎是身在夢境。在氣候條件與台灣相當不同的情境下,帕坦博物館並非封閉環境以空調來調節溫濕度,而是在不可思議的通風和交通塵土中觀看文物。耳邊是此起彼落的工程的聲響,震災後的重建尚未消停。
 

 

圖一、博物館的入口黃金之門和守護獸,往上覆有金箔的緊閉的窗,僅國王曾使用,頂層可見探頭的遊人和屋頂的猴神雕塑,左下是重建時修整的木板凳供居民休憩,右下可見建築工班。(黃崧菀攝)

圖一、博物館的入口黃金之門和守護獸,往上覆有金箔的緊閉的窗,僅國王曾使用,頂層可見探頭的遊人和屋頂的猴神雕塑,左下是重建時修整的木板凳供居民休憩,右下可見建築工班。(黃崧菀攝)

 

走出帕坦皇宮,進到沿途販售各種精緻神像與祭祀器皿的街區,僅以雙眼欣賞也能讓同樣以手工作的我心滿意足。在整排建築間時常會有小通道,從喧鬧的街市一轉身,就能通往被住宅圍繞的社區信仰中心。天光灑落的院落,不時傳來屋宅內的聲響,即便破落也仍帶來內心的祥和。千佛塔(Mahabuddha Temple)也是這麼一個藏身在屋落群中的寶石。我找到佛塔的時間約莫是下午五點多鐘,穿過燭光搖曳的油燈台,巧遇了完成祭儀或會議的人們。他們魚貫從廟堂後方下樓,沿著佛塔順時鐘繞行,搖響祈願好運的銅鈴。周圍的工藝店主點亮了照在佛塔上的燈光,未多加招攬生意,僅是對陌生的我淺笑,或許是夕陽的暖黃加乘了此刻的溫暖;我享受獨自探索,但也經驗到因為有嚮導而有許多意外的體驗;在巴格瑪蒂(Bagmati)河邊的印度教神廟:帕什帕蒂納寺(Pashupatinath Temple)信徒人山人海,遊客也會因此處可觀禮的露天火葬台到此一遊。寺廟並無官方嚮導,但此處私人嚮導很多,若表明不需要嚮導他們也會表達祝福,並不會強力推銷,這也是我在此地普遍的經驗。而我因為有些迷路和人潮就雇了嚮導大致逛了一圈,我因為感謝他多付了酬勞,隨後出現另一名嚮導Dilip,我也表明了無法再支付費用,他仍引我徹底地再走上一趟帕什帕蒂納寺的每個角落,和苦行僧們說上幾句話,請我啜飲滾燙的香料奶茶一邊用鉛筆記下我教的中文單詞。我們走在他成長的街區沿路問好,小吃店裡喝著帶有氣泡的自釀米酒搭配水牛肝等的尼瓦式料理,拗不過小吃店老闆娘盛情,行動不太方便的她領我上樓梯進到他們家中,幫我換上傳統服飾和珠串,編好辮子後在他們刷著淡粉色牆壁的客廳拍照,以有限的英文分享兩個出色的兒子與丈夫的合影,道別前她還將繫在手提包上的小護身符送給了我。天色已遠深於平日返家的藍,Dilip仍希望去一趟尼泊爾最大的藏人聚集區:滿願塔(Boudhanath)的所在地。我們擠上下班時間溢出人群的小巴士,開啟了傍晚的冒險,這是我經驗最多人事物的一日,旅程中偶然認識朋友的邀請,總讓我面對做或不做、能開放自己多少的課題。
 

 

圖二、千佛塔(Mahabuddha Temple)。(黃崧菀攝)

圖二、千佛塔(Mahabuddha Temple)。(黃崧菀攝)

 

 

藝術駐村與Blessed Time

我在二月的加德滿都工作時辰,是跟隨日光和溫度:約莫傍晚17-18點,天色已經轉暗,社群平台會開始收到台灣的朋友來訊,因為那正是台灣吃完晚餐的休息時間,但時差兩小時又15分鐘的加德滿都,太陽就要落下。我得把握溫度尚未驟降前洗澡,天光亮時也是我最後可以畫圖的時間。也因為白天珍貴的創作時間,駐村日子大多是在Space A度過,我也記錄了裡隨日光移動而投在水泥地和牆上的陰影型態,以繪畫捕捉在尼泊爾努力維持著唯一向全世界藝術家開放駐村的空間。
 

《Blessed Time》中的作品有兩部分,我的繪畫,以及和Jupy家庭合作的影像。繪畫的內容是探索這個古老城市變化中的片刻,混亂帶塵土的街景中的真實生活和平靜,畫面攪和了灰白調,是因為不論是衣帽、葉面、雕樑都積滿塵土,蒂卡(Tika)的紅因而顯現,那也是過去我在台北鮮少使用的紅,纏結的佛旗與臨時搭建的竹梯、神的供品和人的草莓、朝向現代化的建構和破壞皆一體兩面,在漫天沙塵和混雜轟隆聲響中維持著信仰接受好與壞的改變,我將其理解為寬容,同時也是來自人們對我的善良和分享,我想將這樣的寬容記錄下來。作品完成後的裝裱與否和在展場中的展示順序是和Neda、Jupy討論中決定,藉由作品討論我能認識到他們的想法或感覺。藝術是個很好的藉口和媒介,促成交談;影像作品則延續了去年的合作,我因此進到廚房,和為全家烹調的Jupy媽媽Advika Pradhan學習Momo製作,這項菜餚在尼泊爾相當受到歡迎,Jupy媽回想當她還是小女孩時才有這道菜,並據信是由藏人帶入,由水牛取代氂牛並發展成尼泊爾人的口味。飲食習慣總是體現了節令、氣候、文化與人對食物的慾望,水牛在印度教神話中被視作惡魔,人們可以食之而後快,和被奉為神牛的黃牛有著完全相反的命運。我則是借用了醬油來調味,從攪拌米糊開始到運用塑膠袋擠出麵條,做了一道乾炒香菇米苔目,分享了米食和移民文化,在製作食物的過程裡手指折疊麵皮和推擠出麵條的動作,在展場裡被投影在手工紙Lokta上,並因紙張的肌理和顏色使影像再次變化。
 

 

圖三、《Blessed Time》部分作品展出紀錄。(黃崧菀攝)

圖三、《Blessed Time》部分作品展出紀錄。(黃崧菀攝)

 

駐村的尾聲在Siddhartha Art Gallery Annex展出,兩日的開放時間來客卻不少,機會難得,我也總是上前簡單分享作為外來者所看見的風景以及感受到的混亂與開放。也許出於對自身文化的的認同,也許對我的好奇,本地藝術家和觀眾都非常樂意和我分享所知,邀我一同喝杯茶,甚至力邀到家中以讓我嚐嚐道地的料理。駐村短暫的停留捕捉的是事物的外在形象,而和人們交談使得靜止的畫面寫入更加充實豐富的內容;海外駐村也許是面向一個全然未知的地方,因此能回望過往經驗並練習調整自己的生活節奏。尼泊爾一週僅有週六是休假日,但上班和休假日感受上並沒有太大差異。人們雖然過得並不寬裕但也不若其他城市匆忙,這也是Jupy談起他自身國際駐村經驗中強烈的感受。我曾問嚮導,廣場上坐著也鮮少交談的人們在做些什麼?他說:「就只是坐著。」這讓總是前往某處或疑惑該前往何處的我,有另一個可供參照的生活方式,學習享受探索,享受未知帶來的恐懼和興奮,因為步行靠人們很近,也因此曾被給一把花生邀請一起坐下;因為步行能隨意站定一處,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感受身邊掠過的人們帶起的空氣振動,用眼睛的動線去追隨人們、衣物和建物的每一寸凹折,照片能快速的建立基本的資料庫,而繪畫的過程能讓我專注閱讀無法再次經歷的風景,並回饋到在生活中對觀看敏感,也因為和人交談意識到自己對中亞和南亞等地的陌生,回來後慢慢的閱讀流亡藏人與伊朗相關的故事,經驗如空氣中的微生物落在創作生命的培養基中,等待緩而長時間的發酵。
 

 

圖四、向Jupiter Pradhan, Advika Pradhan學習Momo製作,內餡主要為水牛肉、洋蔥、青蔥和大量的香料,並用香菜、小番茄等廚房有的食材,水煮後加入香料打成醬汁,醬料的組成千變萬化。(Neda Haffari提供)

圖四、向Jupiter Pradhan, Advika Pradhan學習Momo製作,內餡主要為水牛肉、洋蔥、青蔥和大量的香料,並用香菜、小番茄等廚房有的食材,水煮後加入香料打成醬汁,醬料的組成千變萬化。(Neda Haffari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