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取主義的遠端探究:花蓮田野調查經驗分享

教學工坊
2022-08-10

撰文/余詩文
 

《生態思辨:掘取主義的遠端探究》是共享校園計畫(Shared Campus)底下其中一門夏日學程。由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墨爾本蒙納許大學、蘇黎世藝術大學共同籌劃主持,三校同步從7月5日開始至7月16日結束,為約兩週的密集課程。
 

三校有一個共同主題:「掘取主義」,探究現今社會在追求經濟效益的驅動之下,利益集團無節制地開發自然資源所衍生的社會與生態議題。這門課最特別的地方,在於兼具跨國共學與在地田野調查的學習模式。課程的前三天在學校進行,我們透過閱讀文本、國際連線討論和專題演講的方式,建構生態思辨的相關理論基礎;爾後接下來的幾天,每間學校則會深入各別的田調場域(澳洲維麼拉、歐洲埃萊夫西納、台灣太魯閣國家公園),親身考察當地的生態人文脈絡,和掘取主義所留下的印記。
 

在北藝大的課程,主要由舞蹈學院的陳雅萍老師來總籌。在課程規劃上,以原住民與土地的關係來貫穿「掘取主義」這個主題,從原住民與生態共生息的態度,反思人類中心的掘取行為。修課學生也以舞蹈碩博士班的研究生(包含筆者)佔多數,因此在嘗試理解「生態」或「掘取主義」這些跟社會科學息息相關的課題時,舞蹈人最「本能」的切入點是「時間、空間、力量」,而感知媒介就是我們的「身體」。
 

去田野調查之前,我們有幸先在學校聆聽TAI身體劇場的藝術總監瓦旦·督喜的專題演講,從太魯閣族的分享他的身體創作脈絡。這也是我們出發去花蓮進行田野調查之前,非常重要的前導演講。他從家族的遷徙史、太魯閣族語與織布文化,描繪出一幅身體史觀。瓦旦祖先的舊部落原本座落在太魯閣國家公園的蓮花池Swasal(意即:刮過的痕跡),民國26年,日軍為了方便管理和削弱部落的凝聚力,對太魯閣族進行迫遷計畫,最終瓦旦家族在現今的古村部落落腳,兩地相隔了160多公里。遷移時,族人歷經走路、坐卡車、坐火車再到走路的遷移過程。其中走路作為著著實實的「身體移動」,族人日以繼夜背著家當和小孩,徒步走在地形陡峭的山勢,這樣的情境絕對叫現今生活在都市的人如我,難以體會的。腳是離土地最靠近的身體部位,縱使瓦旦老師沒有過去族人祖先的遷徙與勞動經驗,他仍不斷地往山上走去,作為連結土地的方式。
 

 

圖1 :TAI身體劇場藝術總監瓦旦督喜在北藝大給予行前演講。(攝影:鄭敏妮)

圖1 :TAI身體劇場藝術總監瓦旦督喜在北藝大給予行前演講。(攝影:鄭敏妮)

 

除了腳的移動,再來就是手的勞動——織布。瓦旦憶起小時候總是聽到祖母在凌晨起來織布的聲音,發出獨特的「pung pung」聲,而祖母織布的手勢與步驟深深烙印在瓦旦的記憶裡。對太魯閣族來說,織布猶如種植,同時也會以蓋房子的「起柱」形容色彩的植入。織布的紋路也代表著路徑,每一家都有不一樣的路徑故事。因此,織布過程中紗線的每一穿梭、纏繞、織嵌、剪斷,都在訴說著一則關於土地與家族的故事。在教室裡聽著故事的我們,雖然感到著迷,卻也未能深切體會(終究沒有生活過在那樣的情境中),還是要用身體去體驗吧:於是,第一天的田野考察,第一個行程就是到工寮裡學習如何捲線。
 

 

圖2 :學生在工寮練習如何整經。(攝影:鄭敏妮)

圖2 :學生在工寮練習如何整經。(攝影:鄭敏妮)

 

沒錯,是捲線,還沒開始織布呢。將細細的紗線抓在手指裡慢慢繞成線球。捲線動作雖然重複單一,卻是培養對線材的「手感」與「耐心」的第一步。在重複纏繞的過程中,找到細微的轉繞點才能形成漂亮的圓球型,而且不能急。「不能對線生氣,否則線也會對你生氣。」瓦旦老師說。捲完線,再來就是捻線,整經,最後才來到織布。一步步地從最細微的勞動中,來到最繁複的織布工序,身體已經開始慢慢學會:線材的觸感、纏線的節奏、拉線的張力、推抵織機的重量、嵌線的巧勁⋯⋯織布中身體的節奏感和呼吸韻律,慢慢累積交疊而上。當然身為新手的我們,中間有很多停頓、遲疑、甚至有整經失誤以致影響後面的織布,然而瓦旦老師僅僅用摸布的方式,就能夠回推我們在哪一個環節出錯。織布原來就是一種脈絡的整理啊——當我們還在用腦袋死記步驟,老師用身體就已能釐清。
 

 

圖3 :瓦旦老師示範傳統織布。(攝影:鄭敏妮)

圖3 :瓦旦老師示範傳統織布。(攝影:鄭敏妮)

 

隔天依然是各種的身體力行和沈浸在自然環境裡,早上在佳民部落弄竹筒飯、製作竹笛、學習太魯閣族歌舞;下午到三棧溪泡水消暑。來到第三天,就是整個田野調查的重頭戲,全天只有一個行程:到太魯閣國家公園爬大禮部落步道。登山途中,將有機會遙望在另一山頭的亞泥新城礦區,也就是備受爭議的掘取場域。1
 

 

圖4 :爬山途中遙望亞泥礦區。(攝影:余詩文)

圖4 :爬山途中遙望亞泥礦區。(攝影:余詩文)

 

有了瓦旦老師講述遷徙史作為前導,加上在工寮織布的身體實踐之後,對於此次爬山所構築身體和思考情境,已跟以往純粹休閒旅遊的登山經驗截然不同。從太魯閣遊客中心出發到大禮部落,路程約3.6公里,海拔850公尺。背包裡只是裝著一支大瓶裝水和一些乾糧,已覺得肩膀沈甸甸,同時還靠著登山杖來減輕身體的支撐負擔;除了北藝大師生和瓦旦老師以外,同行的還有來自TAI身體劇場的原住民朋友,健步如飛,路上還不時跟山下同伴對喊呼應,確保大家的安全。爬山與其求快,不如求穩定的節奏,那是腳步與呼吸協調,身心凝聚當下的每一刻。上山途中,被各種聲景包圍,蟬鳴聲(跟平地的蟬鳴不同)、山羌叫聲、登山杖打在地面上的聲音……還聽到了來自亞泥礦區爆破聲,縱使隔著一條立霧溪,巨響仍響徹山谷間,叫人聽了心底一震。
 

到了大禮部落,四周僅剩寥寥幾戶少數人家,其中還有一戶是原住民所經營的民宿。瓦旦老師說,這些還生活在這裡的原住民,運送物資的方式基本上就是純人力,連瓦斯桶、洗衣機都是用揹的運上山。此外,還有一座已經不再運作,遺世獨立的小教堂。眾人在小教堂旁的空地小憩,吃乾糧,同時聽瓦旦老師娓娓道來太魯閣族自然遷徙的故事。四百年前,為了尋找更遼闊的獵區和耕地,太魯閣族從南投翻越過奇萊山,遷徙到如今的太魯閣國家公園高山上,直到日本人入侵,才被迫遷移到平地。日本人將不同部落打散混居,除了剝奪原本的生活方式以外,還試圖瓦解原住民的部落結構,這對已習慣高山生活的民族,是巨大的身心打擊。如今,太魯閣國家公園雖然有許多處是太魯閣族部落的遺址,然而國家公園也未能依據原住民的歷史知識來完善基本的人文教育,微小之處比如大禮部落的原文名稱Huhus(赫赫斯),觀光告示板上僅說明這是指「蛇聲、多蛇之地」,然而真正在太魯閣族語中的意思是指一種植物,「黃杞」。
 

上山考驗的是肺活量,下山考驗的是雙腳的肌耐力。為了不傷及腳踝和膝蓋,我小心翼翼地踩著每一個步伐,以相當平緩的速度下山。還在努力抓穩下山的步伐和節奏時,聽到身後傳來非常輕快且細密的腳步聲,趕緊停下來讓路給身後的矯健的山友先走。定睛一看,居然是大禮部落民宿老闆的小孩,好像跑在平地上似的,啪嗒啪嗒就溜下去了。很快,也看到民宿老闆身後背著一批物資箱,一樣「咻」一聲,輕功般越過我身旁,快走下去並消失在視野裡。
 

我立即在心裡明白,我不可能感同身受原住民的處境。無論是跋山涉水的空間感、時間感(快、慢、線性流逝或循環復返)、身體的重量感,或者聽到亞泥礦場爆破聲響的身心感受,這些種種於我濃縮於一日的體驗,全然不足以領略哪怕只是萬分之一的,原住民身體與土地之間源遠流長的關係。而掘取主義裡的殖民壓迫者,更不可能去連結原住民的土地觀,甚至反而企圖使其斷裂破碎。在這兩週的密集課程下來,深刻感受到生活處境不同,所帶來的生命經驗侷限。雖然無法真正「感同身受」,但至少足以撼動一些「理所當然」,在參與與貼近原住民路徑的過程中,身心經驗已產生變化,而這些變化讓我反思自己的位置,更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保持謙卑,細心傾聽那些在不同處境中的聲音。
 

 

圖5上 :大禮部落附近的絕美山景。(攝影:李衛全) 圖5上 :在大禮部落小教堂旁聆聽瓦旦老師分享太魯閣族遷徙史。(攝影:李衛全)

圖5上 :大禮部落附近的絕美山景。(攝影:李衛全)
圖5上 :在大禮部落小教堂旁聆聽瓦旦老師分享太魯閣族遷徙史。(攝影:李衛全)

 

 
1 亞泥從1973年開始進駐新城,礦區鄰近玻士岸部落,因涉及原住民傳統領域、地質安全等爭議,長年大小抗爭不斷,地方居民意見兩極。亞泥採礦炸山至今,從海拔700餘公尺,已挖降至200餘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