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生存,逃避又怎樣?《屋根裏》

教學工坊
2020-06-10
撰文/劇場藝術創作研究所  李佳勳

 
2016年在推特上,曾經流傳著一首原本登載於日本產經新聞的詩。詩是13歲的森田真由所寫。其簡單卻深刻的內容,透過翻譯在臺灣的網路迅速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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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森田真由「逃げ」 (摘自網路) 
 
翻譯如下:
「逃1
宮城縣名取市
森田真由 13歲
 
會因為逃跑被罵的
大概只有人類
其他的生物都是
依著本能逃跑
不逃就無法生存
為什麼人會
 
「不可以逃」
 
探索出這樣的答案呢
 
短短的幾行文字,這位青少年對當今日本社會提出了他的疑問:「為什麼不能逃?」日本職場給人的印象往往是競爭激烈,階級分明,大學畢業前必須先找到工作,畢業後再求職或轉職都相當困難。因此也對求職者或職員造成相當大的壓力。每年都會發生好幾起在通勤時間跳軌或上吊自殺的事故,而事故者大多為青年。這樣的事故引發民眾不同的聲音,同情者有之,憤怒者有之。面對龐大的壓力時,「不能逃避」成為了日本社會的共識。
 
對青年如此不友善的風氣,也造就了各式的現象:職權騷擾(パワハラ)、升遷困難等,其中有一現象是日本近幾年受到重視的,也就是「繭居族」(引きこもり)的出現。「繭居族」指的是像昆蟲一樣躲在蟲繭裡面受到保護,不願意出門工作而住在家裡的人。「繭居族」待在家裡的理由各有不同,有求職不順、失業喪志、遭受霸凌等等,而這群人正是劇作家坂手洋二的《屋根裏》鎖定的角色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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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2020北藝大戲劇學院春季公演《屋根裏》排練照   (攝影:鄭文凱)

 
《屋根裏》中的「繭居族」
 
《屋根裏》即是日文的閣樓之義,本劇由一個帶有懸疑的劇情開場,哥哥為了尋找弟弟死亡於「閣樓」裡的真相,而不停地尋找製造「閣樓」的「兇手」;劇中穿插了不同的角色,由16個片段組成全劇。看似為主角的哥哥,穿梭在各景之間尋找真相:從事發現場的宿舍,到第一個出現的閣樓,再到閣樓的製造工廠。哥哥的旅程就像一般大眾甚至媒體對於「繭居族」的獵奇眼光,認為社會事件的發生終究得找出一個歸因、一個負責的對象,否則個人乃至於整個社會都無法對此釋懷。而這樣的追求,面對整個社會結構上的問題,自然徒勞無功。劇情終究沒有告訴觀者弟弟的死因,也沒有提到他成為「繭居族」的原因。不過在哥哥追尋的過程,作者呈現出了不同的社會現象。
 
分別在〈孩子房〉、〈安妮的日記〉、〈家庭訪問〉場次出現的逃學少女,因為受到同學的霸凌不願意繼續上學,透過在家閱讀書本《安妮日記》,少女和作者安妮法蘭克的生命經歷交流,儘管外面的世界不如己意,也依然抱持著面對明天的勇氣與希望。接連來「關心」的同學和老師,都沒有改變他的想法;原本應該說服少女返校的老師,也顯露出了自己試圖逃避的一面:在職場受到霸凌的他,因為不想輸所以不敢辭職,只有嘗試自殺。但在少女的世界裡,不包含成人在意社會觀感的眼光,也不需要面子。這樣的設計翻轉了原本二者的關係,進而讓老師從少女身上學習到,被外界視為「逃避」的行為並不可恥,輸贏並非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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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2020北藝大戲劇學院春季公演《屋根裏》排練照   (攝影:鄭文凱)
 
 

 
繭居族的英雄或救贖?
 
〈棺材〉一景,呈現了常與「繭居族」連結的刻板印象。該景呈現出三一一大地震後的一具屍體,而發現他的人則是一群曾經與死者交流的網友,以及隨後出現但已失聯許久的父親。劇中人們推測以及理解亡者生前狀況,也反映出了大眾看待此一現象的心態,劇作家巧妙的利用了這點諷刺社會。
 
〈棺材〉一景也出現了第一次登場的重要角色:帽子男,在劇中也被稱為「閣樓獵人」。設定上,他是製造閣樓的人,並在每個閣樓都留下了自畫像,只要住在裡面的人照著畫出畫像,他就會出現在閣樓中幫助他們。他穿梭在各景協助了弟弟、不知名的屍體、布偶少女等角色。劇中人物幾乎都是自願進入閣樓,除了布偶少女,她被抓進閣樓軟禁,最終也靠著畫出畫像逃脫。有趣的是,布偶少女穿著的韓服,讓人想起南韓雕塑家夫婦金曙炅與金運成的《和平少女像》這,該作品去年曾在日本的愛知三年展引發一連串政治風波,最終撤展。劇中的布偶少女如同雕塑一樣無語,靜靜的看著、指控著日本社會的「逃避」與視而不見;關於慰安婦議題,日本始終不願承認犯行,如此的支線情節也一再反映創作者對社會議題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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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和平少女像  (照片轉自udn新聞網,記者陳宛茜攝影)
 
 
帽子男最終與哥哥見面,並喚起了後者的回憶。與其說帽子男是真實存在的英雄,不如說它是每個人心中的化身。現今社會可能鮮少有人會迷信一位英雄來拯救自己,更多的是對自我的質問。如同畫下閣樓獵人畫像的行為,想要離開閣樓,關鍵在於自身的主動性:我們就是製造出自己閣樓的閣樓獵人,解鈴還須繫鈴人,不管外界如何嘗試「解決問題」都將無法成功。如果真有一位英雄,《屋根裏》告訴我們,自己才能成為自身的救贖。

 
寬鬆世代又怎樣
被稱為「寬鬆世代」(ゆとり世代)的年輕人,是日本2002年實施寬裕教育後,接受教育的一代人。以臺灣習慣的理解方式來比喻,日本的「寬鬆世代」大概就是七、八年級生,剛好也是臺灣接受「教改」的一代,又被戲稱為「草莓族」。日、臺的這代青年,不再需要周六上課,也不必負擔像父母一輩那樣沉重的課業。不過,並不像上一代能搭上經濟成長的順風車,「寬鬆世代」遭遇經濟成長停滯、國際金融海嘯造成的經濟衰退,甚至崩盤,也導致大量的失業甚至不願就業的人口。老一輩經常忽略成長背景的差異,認為「寬鬆世代」、「草莓族」都是不夠努力,能力不如上一代,而認定他們是「逃避的一代」。
 
 
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屋根裏》的角色們,也許會被社會視為「逃避」的一代。不過在劇作家的眼中,這些人都有自己的正當理由,躲避於閣樓之中也不代表沒有長進,如同每個人小時候都會有一個秘密基地,當遇到不順心的事情,都會躲進秘密基地裡療癒自己。當社會不適合這些人,他們為了生存只好躲進閣樓之中。這樣的「逃避」怎麼會是這些人的錯呢?整理環境沒辦法讓人們好好的生活,而那些堂而皇之地享受當年經濟起飛成果,忽略社會脈絡、結構問題而逕自批評的的人們,也許才是真正「逃避」的一代。
 
《月薪嬌妻》(逃げるは恥だが役に立つ)中的男主角津崎平匡有這麼一句話:「逃避不是也挺好的嗎?在匈牙利有一句諺語『逃避雖然可恥,但是卻很有用』。……有時候消極的選擇不也挺好的嗎?就算逃避的方式很丟臉,但是活下去才是更重要的事情。關於這一點,我不接受任何異議和反對。」此句作為《屋根裏》的下標再適合不過,相信看完這齣戲的觀眾,回到生活中,也能更能理解和包容自己,以及那群努力生存而逃避的人們;如同這齣戲之於我們這一代,一首幽默且溫柔的敘事詩。



註釋1 :「逃げ」在日文中,同時有「逃跑」和「逃避」兩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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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月薪嬌妻劇照  (摘自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