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報-藝游誌看見小人物的悲與痛——戲劇學院2021春季公演《嘸伊嘸采》
教學工坊
2021-04-10
撰文／劇場藝術創作研究所蘇慧敏
2021年3月26日至28日，戲劇學院2021年度春季公演《嘸伊嘸采》，在北藝大展演藝術中心戲劇廳演出，由劇場藝術創作研究所學生莊衿葳執導。《嘸伊嘸采》改編自19世紀德國劇作家格奧爾格‧畢希納（Karl Georg Büchner）的劇作《沃伊采克》（Woyzeck），是畢希納生前未能完成的遺作。
《沃伊采克》取材自1821年的一樁社會案件——一位名為沃伊采克的軍人謀殺了自己的情人。畢希納採用非線性敘事結構，場景不停轉換，時間邏輯亦不明確，劇情發展隨著沃伊採克的心境變化推進。在畢希納筆下中，沃伊采克和情人瑪麗未婚生子，為了養家糊口，身為底層軍人的沃伊采克只能為長官打雜，甚至加入人體實驗。在生理機能被全面監控之下，沃伊采克心理狀態也開始潰堤，此時他得知了瑪麗和比他高階的軍官有染，因而對瑪麗痛下殺手。畢希納沒有將焦點放在角色間的愛恨情仇，而是聚焦在沃伊采克所處的社會環境與心境上。在發現瑪麗背叛自己之前，沃伊采克已經因為人體實驗產生了嚴重的幻覺，而促使沃伊采克選擇參加實驗的因素是他的貧困。為了賺錢生存，只能沒有尊嚴、沒有意志地活著，身心層層被剝奪，最後走上犯罪一途，這是沃伊采克所處的社會底層階級的共同困境。除此之外，畢希納藉著劇中角色的對話呈現階級間的不平等，例如：長官嘲笑沃伊采克沒有學識和道德，而沃伊采克則回覆自己只是個窮光蛋，買不起與道德相襯的物件。沃伊采克即是社會底層人民的縮影，光是生存就已經耗盡了他的所有，所謂的道德，對他而言不過是一種奢侈。
吳衣財和情人瑪麗，以及他們的孩子。（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粉專提供／攝影：牧童攝影）
此次演出的《嘸伊嘸采》大致上維持了原作的劇情架構，僅透過在地化的轉譯，將角色名字等口語化的表達改為台灣觀眾較為習慣的用法，例如：沃伊采克改名為「吳衣財」，甚至有個暱稱「阿財」，這樣的詮釋避免了搬演外國翻譯劇本時常會有的語境混亂。除此之外，劇中部分角色的台詞以台語詮釋，然而軍人階級卻只使用中文，語言使用上的選擇不禁讓人聯想到早期國民黨遷台的社會環境。原作《沃伊采克》講述的是底層小人物的悲劇，然而《嘸伊嘸采》卻反其道而行，在原作的基礎上加入了大量歌舞與喜劇的詮釋手法。除了主角吳衣財與其親近的角色以外，其餘的角色都畫上濃厚的白底妝容、選擇較為誇飾與風格化的表演。「非人化」的詮釋手法，使得這些原本不同卻具有同質性的角色符號化，形塑出壓迫者共有的形象，甚至跳脫寫實的框架，化作吳衣財的心魔。他們就像是一群小丑，唱歌跳舞、戲謔笑鬧，調笑發生在吳衣財周遭的事物，與主角吳衣財的痛苦與寫實的形象形成對比，吳衣財在此之中顯得格格不入，卻也巧妙地貼合了吳衣財的處境——一個不被主流社會接納的邊緣人。吳衣財一個人的嘶吼、吶喊在一片笑鬧聲顯得微不足道。
代表壓迫者的角色們臉上塗白，像小丑一般戲謔笑鬧，和吳衣財（左後）形成對比。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粉專提供／攝影：牧童攝影）
《沃伊采克》是一部未完成的劇作，後世學者對於結局的看法眾說紛紜。根據畢希納留下的片段，可以肯定的是，在沃伊采克刺殺瑪麗之後，後續還有到水池邊清洗匕首等場次。然而，《嘸伊嘸采》卻將故事提前終止在吳衣財殺害瑪麗時。在吳衣財決定動手那一刻，壓迫者們進入狂歡亂舞，甚至脫掉外衣，像是在嘲弄吳衣財終於還是敵不過心魔，終於還是越過道德的界線，痛下殺手，場面一度失去控制。然而，演出最後一幕並不是吳衣財陷入殺人的懊悔，而是吳衣財平靜的與穿戴假性器官的壓迫者們對視，壓迫者們自討沒趣地撿回脫下的衣服。這是演出中，吳衣財第一次與壓迫者們平視，也是唯一一次的反抗，他像是在說：「看夠了嗎？鬧夠了嗎？」這是一個被壓迫者對於壓迫者無聲的控訴。吳衣財一步步走向殺人，和他所遭遇的壓迫脫不了干係，然而罪魁禍首們卻等著要嘲弄吳衣財。這樣的情形並不少見，即便是21世紀的現在，人們依然很少主動去了解犯案者處在什麼樣的社會結構，卻總是爭先恐後的指責犯案者的道德缺失，在無形中成為了階級歧視的推手。在最後一幕裡，「赤裸」的是那些階級地位比吳衣財更高的壓迫者們，而穿戴整齊的是吳衣財。當吳衣財凝視著台上那些壓迫者們，也彷彿在凝視著台下的觀眾，或者說，台下的壓迫者們。
吳衣財在具象化的心魔環繞之下，精神崩潰。（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粉專提供／攝影：牧童攝影）
導演在訪談影片中提到：「這齣戲不是在講一個有病的人殺人的故事，它是一個尋找怎麼活下去，尋找希望跟未來的喜劇。」要如何能找到未來與希望？其實劇名已經透露了答案。「嘸伊嘸采」是「沒有了他就會很可惜」的台語，其中的「伊」所指的當然是主角吳衣財，也是吳衣財代表的是社會底層的人民。「嘸伊嘸采」意指珍而重之地看待每一個像吳衣財這樣的小人物，看見他們的悲與痛，接住正在墜落的他們。唯有我們的社會織起一張足以承接所有人的安全網，未來才能迎來真正的希望。《嘸伊嘸采》是裹著悲劇內核的喜劇，是在絕望之中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