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域之舞.眾聲和鳴──生態思辨課程反思

教學工坊
2021-02-10
 
撰文/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 李紹庭
 
生態思辨(Critical Ecology)是林亞婷老師開設於文創碩士學程(IMCCI)與舞蹈系的一門開放課程,與蘇黎世藝術大學(Zurich University of the Arts)共同合作Shared Campus,讓學生得以和瑞士彼端的教授進行線上互動。此課程有幸受到了教育部北藝大USR計畫「Hi-Five Plus從北投平埔族群到屏東原住民族的國際藝術對話」以及深耕計畫的補助支持,是以此次身為學生參與課程,得以享盡各種資源,實屬幸運。
 
本課的學生組成相當多元,專精領域橫跨美術、戲劇、文學、舞蹈、音樂、學術與文創,國籍亦包含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尼與美國等等,族群語言更是眾彩分呈,讓人從一開始就十分期待會碰撞出什麼樣的火花來。
 
由於這堂課的文本多為英語,而國際學生與線上參與的教授們又不一定通曉中文,我們主要以英語上課、討論,中文為輔。很顯然,學生之間的語言能力落差相當大,每個人的口語表達能力也不盡相同,討論文本或觀演感受時,常要等個老半天,仍無法完整擷取彼此所欲傳遞的訊息。這是可惜之處,卻也在所難免。畢竟開課首日就曾有同學提出:在後殖民的台灣,何以仍遷就於這不斷殖民著我們的英語霸權?而我的解釋是,沒有什麼大於溝通,先有了溝通,才能相互理解,才談得起包容。這個犀利的詰問正巧呼應了整堂課、甚至整個台灣後來的走向──我們不斷地拋出問題,不斷地代溝,不斷地疑惑,再不斷地消弭差異,直至終於勉強和諧,或是看起來和諧。
 
舉例來說,這次的期末花東之旅必須進到阿美與卑南族的一些部落,諸如太巴塱、建和、南王與大巴六九等等,帶來的文化衝擊讓人既振奮而又惶恐。除了彥斌學長,同學中幾乎沒有人具有原住民血統,這番大舉「入侵」,該怎麼與部落調和,一直是個有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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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莊國鑫舞蹈劇場試穿阿美服飾(葉浩銘攝影)

 
我至今猶記得,跨年前夕參與卑南族「大獵祭」而與族人共舞之時,所發生的一些趣事。我們一群「外人」先先後後加入了南王部落自己人所圍成的大圈,與他們牽手共舞。中間圍著的,是受盡了歲月侵蝕卻絲毫不減風采的幾位長老,偶爾唱些古調,把我們的簡單舞步引入下一個地獄層級──一些很需要平衡感的蹲跳與踢腿,跳完後隔天大腿會很酸的那種。記得那晚在我右手邊的是個小帥哥,和我左側的小壯哥不斷以母語交頭接耳。身為一個母語積極學習者,我一方面感恩讚嘆他們的母語似乎不錯,一方面又懷疑他們在偷說我壞話,不由得百感交集。後來小帥哥突然對我說了一句:「欸,你小包包上的是什麼啊?」我一楞,才發現原來他看到的,是我的道教平安符,出現在這般的場合,莫名有點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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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王部落的長老們(李紹庭攝影)
 
 
總之我和他聊了起來,問他對於我們這些死觀光客,每年都來蹣跚學步,會不會很煩。他爽朗一笑,「不會啦,跳久了就都會了啦。」我一聽,突然整個醒了過來。對啊,這不就台灣嗎?
之後印尼來的Melati插進了我和小帥哥之間,打破了原本男女相鄰的原則。她試著努力跟上步伐,但長老好巧不巧唱起了古調,我們只好開始大動作蹲跳。整排人攙著Melati上跳下跳,像海浪推擠著浮球,上上下下飄浮不定。饒是我平衡感再好,也差點被她帶著跌了下去。小帥哥一步一個口令,向她大喊,跳、蹲、左腳、右腳,但是主啊!(她信天主教),她聽不懂中文。我對小帥哥大喊,人家聽不懂中文,然後一如往常雞婆至極地試著翻譯,但是我的口譯並沒有快到可以趕上拍點,所以我們一整條人龍只好繼續高高低低參差不齊,默契全無。直至最後一刻,長老終於圓滿唱完了最後一個尾音,小的我筋疲力竭,小帥哥汗流浹背,我另一邊那小壯哥則是直接一屁股摔到了地板上,老天爺(我信民俗信仰)。不知道這個情況下,到底誰比較累。
 
另外,疫情本身也帶來了或大或小的一些影響。為了保護老人家,一些卑南部落因為害怕接觸大量台北旅客所帶來的風險,而無法如往年一樣盛情招待、賓主盡歡。但即使隔著一段距離與他們互動,還是感覺得到他們的滿滿誠意。本來要直接飛到台灣開工作坊的Nuria教授也被卡在瑞士,只能不斷妥協,於當地時間的七早八早起床和我們視訊。我的讀書夥伴Winna亦因為疫情,來台時必須隔離至少兩週,因而錯過了一小段課程,即便有錄影可看,仍不免闕漏一些沒錄到的課程片段與現場討論的機會。種種變數都在在提醒了我們,如今我們能夠共聚一堂,除了要感謝台灣的造化與全球化的恩賜,好像更要硬起來挺身面對全球化與現代性所帶來的福禍相倚。
 
最後,我們的期末作業是寫出一份期末報告,並完成一個展演呈現。期末呈現舉辦於研究大樓的國際事務處前面,有幾位藝術家(如莊國鑫)線上參與,還有少數的課外老師、同學在座。同學們有的選擇一支獨秀,有的選擇小組呈現,但大部分都擷取了花東之旅的原住民元素,表現在自身的舞蹈、歌唱,或畫作上。我自己擇選擇聚焦於從TAI劇場瓦旦.督喜身上所帶給我的濃重「殊異感」,創作了《Outsider》這個六語混雜的獨角戲,於觀眾面前自行朗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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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旦.督喜吹口簧琴(李紹庭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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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組重現南王部落報佳音(IMCCI提供)

 
有趣的是,在我下一個表演的美國人Bryan理念和我恰恰相反,展現了他於少數民族充斥的社群長大而發展出的特殊價值,認為世界大同才是最好的去向,與我一向堅持該深掘自身特殊文化淵源之想法背道而馳。但對我來說,眾聲嘈雜絕對是個好的藝術現象,而我並未否定特殊文化背景的人不能與其他文化融合創新,是以我們的想法其實並未相加牴觸,我也絕對尊重各式各樣質疑的存在價值。
 
同樣參加了花東之旅的陳雅萍老師於呈現後回饋道,她感受到了現在台灣年輕人深沉的惶惶不安,找不到自身定位。要說最無措的,只怕是漢人子弟。這點我不置可否,如今的失根是否為政黨操作與全球化的結果亦有可議之處,但這麼強烈的集體徬徨來自何處,的確值得探索。自呈現中,我不僅看見同學歷經原住民樂舞後對旅行本身、高甲戲、歌仔戲、甚至印尼傳統樂舞的反思,也觀賞到了同學自己創作的詩詞、樂舞與聚落創生的點子,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難能可貴,即使沒有盡善盡美,也是個好的開端。
 
最後,這堂課提醒了我永遠不要掉以輕心,應不斷回頭檢視自身所站的位置,它可能位移,可能得來不易,亦可能傷人。我們看待事物時究竟是僅僅看見了表面的形式與祭儀,還是看見了深層的文化意涵,都很值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捫心自問。尤其是身處了學院太久,要怎麼讓自己不像個惱人的學院派,而真正設身處地去同感不同族群,的確是個大哉問。只能期許大家一齊以實踐替代理論,好好花時間感受原民與在地性議題背後難以言喻的複雜困境。
保持批判,保持溫柔,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