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劇場藝術創作研究所 王若涵
岱融老師的研究室位在校園鐘樓斜對角,校鐘總會在固定時刻傳出清脆聲響。採訪當天岱融老師從長廊迎面走來,手持稍早會議資料走進研究室,整面的書牆、有條理而整齊的空間在眼前展開。在採訪一切就緒以前,岱融老師已經利用空擋打了一通電話,將待辦事務再完成一項;坐定位後,還不忘詢問確認錄影機畫面中自己的模樣,宛如鐘樓那聲定錨的鐘聲,當清脆的鐘聲被敲響,總會知道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作為早期藝才班教育下培養的岱融老師,國中開始進入美術班就讀,在體制內跟隨考試而畫,所有累積的獎項、作品都與升學相關。年少的她以為這樣就是創作,但當進了大學,不再為考試而創作之後,反而陷入創作的迷惘。看著從普通班進入美術科系的同學,總有豐沛的創作能量,「究竟為什麼而創作」成了岱融老師大學四年心中的迷惑。
而作為公費生,畢業後必須到小學任教服務的岱融老師,原本對於教學現場有著許多疑慮和擔憂,沒想到真正走進教學現場後,反而發現教學相較於創作,更能實現自身的意志,也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性。此外,初任低年級導師的她,也發現自己成為了學生的「學生」。正因為導生都是才從幼兒園畢業的一年級學生,他們的社會化或知識框架有限,反而在很多時候對於知識系統的提問或對外在世界的質疑,都能勇敢且直言提出。「有好幾次我被孩子問到我自己也答不出所以然來。」也是這時候開始,岱融老師意識到教學現場所面對的挑戰與可能,比她想像地更為巨大,每一天都有新的考驗與學習,這兩年的教學經歷也成為日後岱融老師確立職志,走向教職的重要起點。兩年公費服務後,深愛美術館的岱融老師因漢寶德教授而到國立臺南藝術學院念了博物館學研究所,儘管當時臺灣正處於博物館蓬勃發展的時代,但在國內外美術館的實習與實務試煉之後,她認為自由和自主是她更珍視的職涯要素,也就毫無懸念地回到體制內的教學場域,在完成公費服務後,繼續攻讀藝術教育博士學位。
從國內博士班到國外博士班,岱融老師一路感受到求學路上老師們對於她視野的開拓與溫暖的提攜,這也是她一直銘記在心的自我提醒。不過,在美國修習「女性主義研究」時,她也分享了人生第一次受到壓迫的難得經驗。岱融老師提及當年懷踹著一股志氣,帶著國內碩博奠基的研究能力遠赴異鄉求學,原本想證明東西方只有語言的差異,沒有能力的差異,沒想到在留學的第二年,開始修習女性主義研究的必修課程時,在某一堂只有白人女同學和一印度女同學的課程中,她首次感受到所謂「被壓迫」、「無空隙可插話」的文化衝擊經驗,她人看似給予了話語權,但實際上並非真正聆聽,那種「有話卻說不出口」的感覺,至今仍是她在教學現場中努力創造安全學習環境的重要提醒。而這個難得卻真切的經歷,也讓她在教學現場中更清楚地意識到教師權力與壓迫這件事。岱融老師直言:「我從來就不認為老師跟學生之間可以變成什麼好朋友,我也徹頭徹尾反對這種說法。因為老師在教室中多半是權力來源,他/她某種程度決定了學生對於藝術(或領域知識)的視野,也有可能就是壓迫的來源。」她常常提醒學生要意識到教室裡的權力結構,也在她的課程中努力創造一個讓學生能安心討論、安全學習的環境,不因個人身分立場或發言而被拿來當作調侃的對象。對岱融老師而言,研究所課程中的討論與交流,比起讀書理解的學習更為重要。當年在女性主義研究課堂中的被壓迫經歷,很大程度啟發了她的教學法,也成為岱融老師在教學或創作實踐(教育性藝術計畫)中很重要的核心價值。「我們怎麼跟不同的個體交換彼此的想法,然後在『原來你我有這麼大差異』的前提下,找到尊重差異的方法,並相互理解,是我現階段在教學上很看重的一件事。」藝術教育面對的是人,不只是無機的媒材,而一旦有人就有權力結構,藝術教育除了培養學生更有意識地去覺察權力,也要鋒利學生的藝術語言,去認識差異所在並進一步同理。
曾經迷惘於自身對於創作與教學之間的關係,一度懷疑自己是否因為逃避創作才轉向教學,在進到北藝大任教之後,發現必須直球面對過往逃避的課題,否則並不利於自身的教學生涯。「教學不應是創作者次要的選擇,而是認清教學的本質才進入教學場域」,這也是岱融老師在面對有著同樣疑惑的研究生時所給予的提醒。十幾年前剛開始帶研究生的她,對研究生非常嚴格,對每一本論文字斟句酌,連標點符號也錙銖必較,研究生之間曾開玩笑:光看封面或摘要,就可以猜到是岱融老師的學生。她也曾堅信研究指導是要把每一個研究生變成另一個自己,但在成為母親之後,岱融老師帶研究生的方式也逐漸轉變,母職與教職在她眼中同樣重要,但囿於時間,她必須重新思考研究指導的輕重緩急,也不得不從過去的執著中鬆綁。
不過,也是在這樣的鬆綁過程中,岱融老師慢慢放下自己對於研究指導的一些執念,用更開放的心聆聽研究生的研究需求,尊重每一個研究生的差異,幫他/她們找到自己真正有興趣的題目,這樣一來,這個題目就有可能在畢業之後以其他形式被延續,研究生也不需要變成「吳岱融」,而是長成自己的樣貌。
當岱融老師最後被問及有沒有哪個時刻讓她感受到當老師是很值得的?!她笑著說:當老師的每一刻都很值得呀!她也再次重申當老師是一種「特權」,老師在教室裡所教授的學科知識,很大程度地決定了學生對於學科的想像與視野,而老師如何意識並節制自己在教學現場中所擁有的特殊權力,她認為非常重要。岱融老師也進一步提到,當學生願意與老師分享自身觀點,當學生願意讓老師看見他/她的高與低,或向老師尋求建議或協助,很有可能就是師生權力關係重新佈署的起點。而當學生在經歷了研究或實踐歷程後脫胎換骨,成為另一個嶄新的自己,或是畢業後三不五時還是會想到跟老師更新近況,那也會是岱融老師感到非常值得與欣慰的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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