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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8期 (2025年04月出刊)

文/沈柏逸

 

一切都離開地心引力的限制,往攝影圖像的技術宇宙跳耀。我們不再僅是地表上的生物,而是逐漸演化成一種「執行技術語法的身體」,在無重力的語法環境中漂浮、滑行、跳舞,卻不自覺地隨波逐流,服從程序的節奏擺動


回返弗拉瑟:語法而非視覺
在今天這個大AI時代,我們或許可以重新回返攝影,或者說,更根本地回返媒介理論家弗拉瑟(Vilém Flusser)——去感受他如何以一種詩意又冷峻的語氣,思考攝影圖像不再是人類視覺的延伸,而是一種不同於文字與歷史意識的「運算程序」。乍看之下,大量生產的影像彷彿是前歷史的圖像遺緒,但在弗拉瑟語境中,這些圖像其實早已被語言程序滲透、被技術裝置格式化,成為一種全新的「技術圖像」。他並不將焦點放在類比與數位的差異,而是圖像跟語言的張力關係:語言如何在技術時代滲入圖像,如何使圖像不再召喚魔法或記憶,而是執行語法的自動程序。

人類跟這組攝影程序的關係為何?是看似自由拍攝的主體(無限的景框可能)?還是只是執行裝置預設的功能(一組「行為-反應」)?弗拉瑟提出一個新的問題意識,不同於傳統歷史的「意識形態批判」,攝影服務於國家權力、資本家、新自由主義市場等等,左翼批判經濟條件的取徑。他更多是聚焦批判隱藏在中間的「自動化機制」,談我們是怎樣浸淫於自動化中的無限選擇,但其實受制於「一套中介程序」。閱讀他的書寫,會感覺到濃濃的技術末世感襲來,人類彷彿只是單純服從技術語法與「執行功能的工具」。


 

不是尼歐,是史密斯
在弗拉瑟的宇宙裡,人類不是《駭客任務》裡那種提供能量的電池蠕蟲,而更像是史密斯先生——一個冷靜、準確、服從的語法執行體。你以為你是尼歐?以為你在反抗、在跳脫、在拯救人類?不好意思,那也是裝置寫好的劇本。尼歐不過是技術語法的一場「可控反抗」,讓你在表演反抗的同時,乖乖回到既定的指令流程中。真正的你,其實只是史密斯——只是那個最有效率執行指令的你。

相機的裝置彷彿有自我意識一樣,自我增殖圖像(人類只是達成增殖的過程),連結一系列的視覺文化產業。從今天各種ig牆、打卡點、校長室、咖啡廳,乃至於研討會的團體拍照,就可以說明所有一切的存在都是為了成為「影像」,一切都預設好要被攝影裝置給吸收,而這套影像系統(不只是跟現實無關的虛構)更多是會回過頭來塑造現實的節奏。換言之,要能夠被裝置辨識(一切的目的是為了被裝置辨識),才可以結案、才可以換取資本、才有辦法進行經濟交換。

 

黑盒自由的陷阱
攝影的技術圖像,某程度上來說,可以說是今天大AI演算法時代的「前奏」。拍照的人,不再跟原始洞穴裡畫畫的人一樣跟圖像有親密關係,而是透過一套「自動化系統的中介」獵捕圖像。相機這具「黑盒子」,隱藏了一套運作程序,讓我們誤以為自己有操作的自由(可以近、可以遠、可以側面可以仰角、可以俯視等)。但實際上這些自由,都受制於裝置預設好的能力。

換言之,看似「多」的無限自由,其實都是「一」(裝置)預設好的行為。「行為」不同於歷史意識的政治性「行動」(改變跟不可預期),「行為」更多是一套預設系統的執行功能。弔詭的是,這種裝置預設的行為,又回過頭來塑造我們對現實裡的各種實際行為。

 


意識形態與技術的中介?
從相機獵捕世界的魔法、到手機演算法自動化合成、乃至於今天對ai下指令生成的吉卜力圖像。這些都讓我們更方便,同時也讓我們更快速地獲得最後成果。弗拉瑟創造性的關鍵,是讓我們從過去揭露「意識形態的中介」(傳統批判,對單一觀點複製的批判),來到意識到「技術的中介」。

他的書寫節奏極為特殊:一方面有黑格爾式的辯證節奏,又帶有尼采式的詩意浪漫與維根斯坦式的語言冷靜。他不斷強調張力糾結的關係,「前歷史圖像」、「歷史書寫」以及「後歷史圖像」——也就是訊息社會中自動化語法驅動的圖像。對我來說,最強烈的張力來自於「歷史」與「後歷史」之間的轉換:歷史是線性的、有主體、會結束;但後歷史是循環的、無差別的、不會終結的幻象增殖(技術圖像即控制論的世界)。

面對後歷史現實,我們該何去何從?是回返人文主體的線性批判性?還是掉入語法操控的癱瘓循環?我們究竟是要批判吉卜力風格圖像被消費?還是跟著下指令、快速生成療癒懷舊圖像?

 


自動化編碼的擾動
如果弗拉瑟來看今天的吉卜力之亂,關鍵從來不是什麼「圖像風格」(什麼版權之類的問題),他關注焦點會是一套「程序編碼」如何自動運作。在自動運作的過程中,傳統人類主體如何被技術裝置吞噬。回過頭來看攝影,關鍵也不是什麼構圖的風格或標籤(攝影界的沙龍、紀實、觀念之類),而是一套程序跟語法規則內建在攝影裝置裡。也就是說,面對一張技術圖像,我們不是單純看攝影再現指涉的事物,而是「程序規則跟語法」。意義不是來自於觀眾的解讀,而是程序能否正確。

如果我們單純服務這套自動化程序,那人類基本上就像殭屍一樣,持續保持某種「獵捕」的姿態(拍照或對AI下指令)。書結尾短短提到實驗性的攝影,可以擺脫這種裝置程序的控制(大眾攝影、科學影像、報導攝影、等等再現式的攝影),也讓我想到藝術家高重黎如何滲入裝置限制,改裝西方的機具,把自動化的機器用極為土炮的方式拆開重組。儘管高重黎在散論電影(essay film)的手法仍接近傳統意識形態批判(帝國殖民批判),但是在手動操作技術的改裝上(無論是相機、或者投影技術),卻更多是對技術物質的條件,進行DIY實踐,而不是服從技術一開始的設定。

 


如何再編?
弗拉瑟的策略,也是進入自動化機制的運算過程當中,並且用尼采式生動的姿態肉體姿態性描寫(潛伏、獵捕、跳舞等),重新看待冰冷冷的自動化技術。面對技術圖像的宇宙(不只是攝影,而是有技術中介的影像,包括AI的生成等),不該是回返批判性的說教跟重述人文批判的無能為力;也不是跟技術圖像一起隨波逐流的走向末世論的封閉性;關鍵是如何用自己的生命,重新回應、改制、重置、再編織西方技術預設的自動化程序。

閱讀弗拉瑟的過程,可以同時感到自動化的技術圖像帶來的治理與虛無,以及一種來自於語法裂縫中的圖像舞蹈,並非拯救,而是一種深陷其中的跳動。他彷彿站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在歷史的語言與後歷史的程式之間,在線性與循環、觀看與執行之間。

 


「攝影的宇宙」與「宇宙技術」
這概念在往回追溯可以是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世界圖像」(world picture),也就是一個圖層全面籠罩世界,世界必須造著這個圖層預先設定的規則走。這有很多延伸跟變種,比如德波(Guy Debord)的「景觀社會」(society of the spectacle)、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擬像」(simulacra)、或者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控制社會」(societies of control)等對現實的全面調控。

相較於弗拉瑟提出的解方——找回人類的主動性,在自動裝置裡重新注入回人類的意圖(比如實驗攝影),而不是讓人類被裝置系統自動牽引。許煜更多是提醒我們除了西方的控制論技術,同時有許多不同文化的多元宇宙技術,可以挑戰機械論到控制論自動化的末世感技術進展。然而,在今天的AI時代,控制論全面運算下,多元宇宙技術,如何可以不只是攝影宇宙的一環分支呢?如何不被攝影宇宙再次吞噬呢?

 


與限制共舞
弗拉瑟「攝影的哲學思考」,更多是思考「攝影的條件」。讓我們意識到,你以為你在表達多元的自由(無限取景的攝影觀點),其實是技術框架賦予的自由,你只是單純執行技術設定好的功能。你以為你有拍照的自由,但所有可能性的無限自由,都被攝影內建的程序算好好的,我們只是服從程序的設定。這種可怕的論斷,某程度上給攝影者——或說,如今使用者(USER)深深的無力跟徒勞感。同時也拆開今天演算法AI給人自由參與的幻象,早在攝影的技術機制裡發生,並預示了今天人人都是使用者的時代困境。

那麼,我們能回返到沒有技術條件限制的自由嗎?或者乾脆不管這些,無腦跟技術圖像一起隨波逐流?在我看來,不要有天真幻想,與其回到自由幻想,不如重新看待技術的條件限制,跟這些限制共舞,並讓自己不要被吞噬,在技術全面覆蓋世界的當下,找到喘息間隙,並以舞蹈的姿態重新翻譯。不是緬懷歷史語言的過去榮光,也不是擁抱圖像的自動循環;而是在文字批判與圖像程式之間持續滑行,既顫慄又輕盈地——飛舞。
 


北藝大博班實驗室2025大師講座
【創造力與器官學】許煜訪臺系列講座IV


時間:2025年5月15日、16日,14:00-17:00
地點:國立臺北藝術大學 基進講堂(圖書館3F,入口位於圖書館正門前石階左側)
講題:〈機器的使用—計算性創造力的批判〉、〈裝置與自由—藝術的信訊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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