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铎
《递归与偶然》以这两个概念出发,梳理与评价在「有机性」的概念成为新的思考前提的过程中,所发展出来的自然哲学、有机主义、控制论、系统论、器官学和生态学,并在当今数位科技、人工智慧全面治理的运作逻辑,从中建构、提出出改变、抵抗的可能在哪。
从康德《判断力批判》开始,「有机性」成为一种新的思考前提,而康德对有机性的理解,体现在《判断力批判》的审美判断中,例如:康德将「美」的判断视为一种「无目的的目的」,也就是我们之所以会有「美」感受,是因为我们将感受到的感官内容,被以合目的的方式理解——用比较日常的话来说,就是「美到像是每个元素就是经过精心设计过的」——然而「美」本身是一个无目的的判断,而「美」的判断出现时,也并不是因为它能满足我们生理上什么需求,甚至「美」的判断出现时,也不涉及对于对象物的知识。
也因此「有机性」这种思考方式,一直被视为具有解决超越康德所提出的关于自然法则与自由之间二律背反的潜力。这个二律背反是:就关系而言,有正论及反论相互对立。正论者认为世界除了机械因果法则之外,必定有一无制约的自由原因;反论者则认为并无所谓的自由,一切均受制于自然的机械因果法则。
而「有机性」作为一种思考前提,其中一个最重要发展,也是对于我们当代人生活影响最大的,是控制论机器的诞生。传统的机械,被视为遵循线性的因果律。机器的所有行为,在线性的因果律中,都被视为可逐步被推导出来的必然,机器的重复就是完全没有变化的重复。在笛卡尔的哲学里,自然被视为一座机器,才能成为理性认识的对象去获得关于自然的知识,这就是我们一般口中会说的,具有普遍性的「自然定律」,作为一种关于自然的知识。相对于这种「机械论」的观点,对立的一面就是生机论,预设生命体具有一种非物质、神秘的力量而不能被数理的定律所化约。
写出《控制论(Cybernetics)》的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非常推崇的莱布尼兹曾建立一套数学模型,能从有限运算到无限,使我们可以不再需要采取生机论的路线,能使「有机性」透过数学模型来成为理性思考的对象。这套数学模型的特色,就是会持续把之前的运算的结果重新引入。
建立在这类数学模型上的控制论机器,能将实际输出与预期输出之间的差异回传给系统,也就是机器会透过信息(information)的回馈来调整自己。信息就是一组差异,没有差异就不会有信息,就像你如果得知的内容是早就知道的,那其中就没有信息可言。而造成实际输出和预期输出之间差异的,就是机器本身的运算中所没有预设到的「偶然」。这种控制论中的「回馈」(feedback)是一种递归,不同于笛卡儿式的因果链,是从一个命题「线性」推到到另一个命题,再推论到另一个命题的过程,递归是一个回圈,并且相较于机器不断重复,控制论的机器在回圈的过程中是会在重复中有所差异。
对西蒙东而言,他更认为控制论是一种替代笛卡尔机械论的一种新的知识论,并从中提出个体化理论。西蒙东的个体化理论有几个重要的贡献,第一个是将这套认识论深化,以「信息」的概念出发,超越、拒绝传统的形质论(hylomorphism)和实体论(substantialism),也就是并不存在一个形式决定了材料从潜在到实现必然发展,或是存在一个作为一基本单元的物质,而是信息启动了个体化的历程。
第二个则是重新界定「信息」与「差异」。信息不再只是涉及物质和力量,而是「意义」(signification),差异也不再只是以「机率」来界定,而是「强度」,是「差异的差异」,以此区隔出不同级别的「偶然」与「递归」。首先,并不是所有的偶然,所带来的信息回馈都能启动个体化历程,而是将「偶然」转化成可预期的,偶然所带来的信息才会被转化为「意义(signification)」,而非混乱,当偶然被转化为可预期时,就会启动回馈机制,以及与之对应充满着可预期的偶然的环境,一般被视为先天的结构、形式,其实是在回馈的过程中被生成出来的。
当这套具有回馈机制的系统遭逢到另一个系统时,便处于「不相容」「不对称」的张力之中,而启动新的个体化历程,也就是「改变」的出现,这也是真正具有强度的「递归」,是「关于差异的差异」。所谓「关于差异的差异」,也就是让系统自身的结构,透过遭逢另一个系统,成为信息回传给系统自身,而推动系统改变自身的结构。西蒙东认为「关于差异的差异」就是一种反思,而反思的对象将成为新的行动的条件与前提。
史蒂格勒更进一步将上述「操作/结构」对立的打破延伸至将技术视为外置器官,而成为人行动的前提,特别是涉及记忆外部化、将感性给结构化的技术,并延伸延伸了胡赛尔的第一、第二持存(retention),以及第一、第二预存(protention)的概念,提出了第三持存。
在胡赛尔现象学里头「第一持存/第一预存」指的是当一个音符到达时,是现在,但是每个现在都是过去,这些过去会存在我们的记忆里。例如:当我们听到一段旋律,如果我没有把我每个现在存留下来,我将没办法理解整段旋律。就像如果你如果说话只能理解当下,你就没办法理解整个句子。这种把每个当下记忆下来的,就是第一持存。而这个保留的过程你也会预测你的下一个声音会是什么,这就是第一预存。
如果明天你再听到这个旋律了,他本身已经在脑中变成第一持存,然后你听一段旋律时,你已经可以预知下一段的旋律了,这就是第二持存与第二预存,可以说每个持存都有着一个预存。而第三持存,则是被外化,被结构化的人工记忆,比如说录音。第一到第三持存,具有递归性,第三持存反过来决定了第一持存/预存和第二持存/预存。在控制论机器尚未被发明时,我们能想得到人被机器的异化,是机器「训练」「管控」我们行动,甚至是动作,如同在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中所展现出来的,工人的身体服膺于机器和生产线的节奏。
如果说第三持存指的是技术作为被外部化,被结构化的记忆,并且反过来成为人行动的前提,现在人工智慧、演算法与人的关系之中,却是机器透过演算作出预判,人则在其中完成了机器本身的预判。
也因此许煜指出必须要紧接着有第三预存的提出,也就是指出机器能够透过它所储存的记忆去预测接下来发生事情的能力,并回馈到第三持存中进一步更新。第三预存的提出,更重要的是区隔出人类被传统机器与控制论机器异化的差别。
当今全方位的数位治理,使我们也逐渐活在一颗「人造星球」中——也因此我们不再能再设想出一种与机械完全无关,完全独立于人造物、人类世界进行自我调节,自我成长的「自然」「盖娅」——我们的每个行动看似自由,却其实都成为运算的一部分,甚至是根本完成演算法所预判的最佳路径。
铺天盖地的全方面控制,逼出一种「非人」的论述,去设想一种「行星等级的灾难」「完全非人类中心的视角」甚至是回归到一种素朴的「神秘主义」中想像逃脱的可能,当今「非人」的论述,常常是在预设有本质性的「人性」下,所共伴而生的对立面,这种「人性」的创造,来自一套线性发展叙事,为达到政宣上的征召,所反向建构出来,因此也不难想像一种「弥赛亚降临式」的「末日」会在这套「非人」的论述中出现。
然而许煜认为,我们应该把技术视为我们当代思考与存有的前提,而不是想像出对立于技术与机械的域外(Dehors)或是外部(outside),或是还预设了一个没被技术「污染」,具有本质性的「人性」「自然」等等。不再以本质的方式界定人与非人,不再只以「功用」的角度来界定技术,而将其视为思考方式——递归作为一种思考方式——而能区隔出不同的宇宙技术,构想出一套「技术多样性」的实践,操作出另一种知识论,另一种宇宙技术来超越资本主义技术作为当今席卷全球的知识论。
北艺大博班实验室2025大师讲座 【创造力与器官学】许煜访台系列讲座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