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育容
在AI席捲創作領域的當下,藝術教育該如何定位?創作的價值是否會逐漸被技術取代?身為藝術教育者,我們要教會學生什麼,又該陪他們走向哪裡?
趙瞬文教授,現任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動畫系主任,長年跨足雕塑、動畫、美術設計與策展等領域,擁有紮實的藝術養成背景與豐富的產業實務經驗。她所實踐的藝術教育,既扎根於實作,也深刻關注學生的狀態與內在,在技術與感知、獨立與合作之間,勾勒出一道既溫柔又堅定的教學軌跡。
感覺練習:從手作出發,連結創作與真實
「藝術教育不只是把工具教給學生,而是讓他們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創作、為誰而創作。」這句話,是瞬文老師教學的出發點。她所設計的課程內容,從繪圖、雕偶、分鏡設計,到最終動畫製作,每一個環節都與「感覺」有關。
在角色雕塑的課堂裡,學生們繪製角色三視圖,並運用羊毛氈、黏土或複合媒材將角色設計立體化。這不僅是媒材的轉換,更是一種跨感官的感覺訓練——在動手的過程中,學生必須細緻感受角色的形體、情緒與存在感,試著將內在的情感與觀察轉譯成有重量的形象。
「在AI影像生成快速崛起的今天,這些真實的感受與手作能力顯得特別珍貴。」她說,AI無法呈現手感的細節與創作者內在的情緒軌跡。不過學生要先能「感覺」這些細節,這樣的敏感度不是靠軟體、AI生成或模仿就能養成,而是從一次次的試驗與反思中慢慢練出來的。
對瞬文老師而言,創作從來不是單純技術的堆疊,而是一種身體與感官的回應歷程。在課堂上,她常鼓勵學生留意日常中的細微感受——一束光、一道影、一段聲響,也可能成為角色與場景的起點。這樣的感覺練習,賦予作品靈魂,也讓學生更能意識到自己在創作中所扮演的角色。
磨合、卡關與未完成:動畫合作的真實樣貌
動畫製作從來不是一個人的旅程。雖然藝術創作常強調個人風格與表現,但若想挑戰一部大型長篇動畫,則必須集結大量跨領域人才共同「合作」完成。
「動畫其實是需要高度合作的產業。」瞬文老師說。為了讓學生從大一開始即理解合作的意義,她設計了三人小組的短篇動畫任務,時長僅有20至30秒,但要從發想、分工到製作一氣呵成。看似簡單,卻是真真實實地面對合作帶來的衝突與磨合——有人腳本寫得太長、有人在意畫面的和諧度、有人對分鏡堅持到底……但這些做不完、太在意與反覆討論的經驗,反而成為真正的學習起點。
升上大二後,學生進入〈聯合工坊〉課程,需製作更長篇幅的作品。這是一門模擬動畫製作現場的專案課程,從企劃發想到腳本撰寫、從動畫風格設計到聲音後製,完整走過製作流程的每一步。「團隊合作有時候才能做出更完整的作品。」,而在這個過程中,學生也學會在不同意見中協調,在角色分工中學習彼此的專長與節奏。
到了大三進入〈聯合製作〉課程與大四畢業製作,採用個人創作或團隊合作的方式,自由度更高,挑戰也更多。有人選擇獨立製作,將前幾年學來的技能內化為個人風格;也有人選擇留在團隊中磨合,再次挑戰更大規模的作品。對瞬文老師而言,兩種形式並無優劣之分,而是希望學生能在這樣的過程中,培養出同時擁有獨立創作與協作完成的能力。
與AI共存共創:建立選擇與判斷的能力
「我們系上的學生,對 AI 的反應跟其他科系不太一樣。」瞬文老師在和學生們聊天中發現,有人將 GPT 當成可以傾訴的對象,從創作靈感聊到生活心事,甚至成為某種情緒的出口。但一談到圖像生成、影音製作等功能,學生反而常帶著保留的態度。「這些工具未來可能變成工作的競爭對手,大家不免會有排斥感。」她理解這樣的矛盾,並與學生共同思考怎麼更聰明地運用:例如用 AI 補齊角色服裝配件、生成符合手繪風格的背景場景,讓作品更完整、流程更有效率。「不是把整個創作交給 AI,要學會如何聰明地善用它。」
並且,具備藝術基礎反而讓學生更能駕馭 AI。「他們知道自己要什麼,也下得出更精準的指令。」人體素描、動畫原理與風格訓練,這些基礎素養正是他們在創作中保有原創性的關鍵。瞬文老師也觀察到,許多學生已習慣用 ChatGPT 構思對白、發展劇情,彷彿和一位虛擬編劇討論靈感,有時甚至比實際向多位專家進行訪談來得快速有效,能協助整理脈絡、隨時調整敘事節奏。
但無論是否使用 AI,瞬文老師重視的始終是創作過程中那些思考與轉折的痕跡。從草圖到分鏡,從卡關到轉折,這些都被納入學生的創作論述當中。那不只是成果的說明,更像一本私密的創作日記,誠實記錄著情緒、感受與思考脈絡,也讓人看見創作真正的重量。
AI能快速生成畫面,但創作過程中的情感與經歷,仍得由人類親自走過一遍。
頭腦卡住了嗎?一起去吃頓飯
動畫系的課堂不只是技術傳授,更是一場創作的實戰演練。瞬文老師談到,真正有效的教學,來自學生的投入與參與。「如果只是我單方面想教學生什麼,是沒有用的。」於是她帶領教師群規劃專案導向課程,讓學生從明確目標出發,在實踐與反思中累積創作的養分。
在她眼中,藝術學生的感知特別細膩,這雖是創作的潛力來源,但同時也讓他們更容易受到情緒與環境的影響。當學生陷入創作瓶頸時,她不急著催交作品,而是陪他們回到生活,重新呼吸與感受。「有時候學生卡住了,我不會叫他趕快畫,而是先請他吃飯。」她說,創作如果撐不下去,多半是人先撐不住。吃飯,成了她理解學生的途徑之一。飯桌上談的不只是創作,有時是性別認同的迷惘,有時是與家人之間的距離。她發現,學生作品裡出現最多的題材,就是家庭關係——父子、母女、隔閡與渴望靠近,「所以我常鼓勵學生多投稿,因為得獎有時候會讓家人比較能理解他們在做什麼。」這聽來俗氣,卻往往有效。從被否定到被肯定,有時只差那一封入選通知。
身為老師,她也樂於分享自己的挫折故事。「我從不覺得那是丟臉的事,反而是讓學生知道,困難不是問題,學會怎麼走過去才是關鍵。」對她來說,創作是在那些無聲的日常中——一頓飯,一次對話,一點點不被催促的時間。創作的路或許崎嶇,但有人陪著走,就不孤單。
走出校園,走向世界:從關渡國際動畫節開啟國際視野
「看見世界,也讓世界看見自己」是一件持續被實踐的事。瞬文老師滿眼溫柔地看著桌上的動畫節狗狗獎盃,像是在看著一位陪伴學生走過無數創作晨昏的老朋友。
每年由動畫系主辦的「關渡國際動畫節」,不僅是臺灣指標性的動畫影展之一,更是一扇打開世界的窗口。影展每年吸引來自全球兩、三千件投稿,最終精選約八十部作品公開放映,涵蓋多元風格與文化脈絡,許多作品在串流平台或電視上難以看見,為學生帶來難得的創作參照。更重要的是,學生不只是觀眾,而是從中學習策展、主持映後座談,與國際導演直接對話,甚至因此建立長期連結——有人出國時住進導演家中,有人則從動畫節的策展經驗中,找到未來合作的方向。
並且每年都會邀請國際焦點學校來台一同參與,如今年美國 SCAD、法國 Gobelins 等知名動畫學府。他們帶來學生作品單元放映、參與座談,並與北藝大學生進行面對面的創作交流。透過這些互動,學生得以認識世界各地的動畫教學風貌,也在無壓力的對話中,想像未來進修或跨國合作的可能。
動畫系也長期參與海外展會,如廣島國際動畫節、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學生作品入選 Student Pitch或是國際影展入圍放映,與全球優秀院校並列,或是面對來自各國的製作人與策展人,進行正式提案。同時,系上亦邀請國際藝術家來台駐校授課,並與MIT、電影系、舞蹈系等校內單位進行跨域合作,讓學生在多元、跨域的藝術表現形式之間拓展創作視野。
這些經驗讓學生理解,動畫創作的意義,不只是完成一個作業或畢業製作,而是一種認識自我、與世界對話的方式。瞬文老師說:「我們不是把學生推向產業,而是希望他們看見世界、也被世界看見。」在這條結合技術、藝術與敘事的創作路上,瞬文老師的教學目標,不是培養標準化的創作者,而是引導學生成為能夠思考、選擇、建立連結的人。
這份從創作歷程中慢慢釐清的自由與信心,未必總是明亮耀眼,卻會在往後的旅途中,像一盞有著溫暖黃光的燈,照亮下一步該走向哪裡。
▸ TNUA影音知識庫>>專訪影片(點擊另開視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