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地里倚仗日光行:尼泊尔驻村经验分享
文/黄崧菀
受到台湾视觉艺术协会(AVAT)邀请参与西亚南亚交流计画,在2022年以线上交流方式,与尼泊尔艺术家Jupiter Pradhan(下文称 Jupy)合作食谱计画在台湾当代一年展展出,并在疫情缓和后的2023年,前往由 Jupy和其策展人伴侣Neda Haffari所主持的Space A驻村,期间共21天,并在当地发表展览《Blessed Time》。
生活在文化遗迹中
遗迹不仅是被历史所留下,也是灾难后遗留的痕迹。此行见证了在2015年大地震后部分的修复现况。加德满都海拔约约1400公尺,三面环山形成了谷地,作为西藏和印度之间的贸易要地,累积起的财富也促成艺术与建筑文化的发展,谷地区域列入了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共有七处值得探访的历史建物群。本文将分享在帕坦皇宫广场 (Patan Darbar Square)的见闻。广场上的神庙建筑群包含了石造的锡卡拉式(Shikhara)和木造的尼瓦式(Newa),主要为14-18世纪的马拉王朝 (Malla Dynasty)所建立,座落在名为拉利特普尔(Laliptur)的第二大城,意为艺术之城。此处居民主要为手艺精湛的尼瓦人(Newari),在建筑上将木雕、赤烧砖与瓦片,结合得淋漓尽致,呈现了和谐而别致的建筑体。皇宫建筑现已开放作为博物馆,分为三个楼层可供参观,二楼以上需脱鞋,地板是被细心保留下来的夯实泥地。穿行在过往人们起居的空间,抚触窗櫺、观察斜撑在眼前不远的女神像的每个手印与榫接,游人可自由行走在外推于建筑物的廊道绕行,并从精致的木雕窗花间欣赏中央的皇室露天浴池和佛塔,几乎是身在梦境。在气候条件与台湾相当不同的情境下,帕坦博物馆并非封闭环境以空调来调节温湿度,而是在不可思议的通风和交通尘土中观看文物。耳边是此起彼落的工程的声响,震灾后的重建尚未消停。
图一、博物馆的入口黄金之门和守护兽,往上复有金箔的紧闭的窗,仅国王曾使用,顶层可见探头的游人和屋顶的猴神雕塑,左下是重建时修整的木板凳供居民休憩,右下可见建筑工班。(黄崧菀摄)
走出帕坦皇宫,进到沿途贩售各种精致神像与祭祀器皿的街区,仅以双眼欣赏也能让同样以手工作的我心满意足。在整排建筑间时常会有小通道,从喧闹的街市一转身,就能通往被住宅围绕的社区信仰中心。天光洒落的院落,不时传来屋宅内的声响,即便破落也仍带来内心的祥和。千佛塔(Mahabuddha Temple)也是这么一个藏身在屋落群中的宝石。我找到佛塔的时间约莫是下午五点多钟,穿过烛光摇曳的油灯台,巧遇了完成祭仪或会议的人们。他们鱼贯从庙堂后方下楼,沿着佛塔顺时钟绕行,摇响祈愿好运的铜铃。周围的工艺店主点亮了照在佛塔上的灯光,未多加招揽生意,仅是对陌生的我浅笑,或许是夕阳的暖黄加乘了此刻的温暖;我享受独自探索,但也经验到因为有向导而有许多意外的体验;在巴格玛蒂(Bagmati)河边的印度教神庙:帕什帕蒂纳寺(Pashupatinath Temple)信徒人山人海,游客也会因此处可观礼的露天火葬台到此一游。寺庙并无官方向导,但此处私人向导很多,若表明不需要向导他们也会表达祝福,并不会强力推销,这也是我在此地普遍的经验。而我因为有些迷路和人潮就雇了向导大致逛了一圈,我因为感谢他多付了酬劳,随后出现另一名向导Dilip,我也表明了无法再支付费用,他仍引我彻底地再走上一趟帕什帕蒂纳寺的每个角落,和苦行僧们说上几句话,请我啜饮滚烫的香料奶茶一边用铅笔记下我教的中文单词。我们走在他成长的街区沿路问好,小吃店里喝着带有气泡的自酿米酒搭配水牛肝等的尼瓦式料理,拗不过小吃店老板娘盛情,行动不太方便的她领我上楼梯进到他们家中,帮我换上传统服饰和珠串,编好辫子后在他们刷着淡粉色墙壁的客厅拍照,以有限的英文分享两个出色的儿子与丈夫的合影,道别前她还将系在手提包上的小护身符送给了我。天色已远深于平日返家的蓝,Dilip仍希望去一趟尼泊尔最大的藏人聚集区:满愿塔(Boudhanath)的所在地。我们挤上下班时间溢出人群的小巴士,开启了傍晚的冒险,这是我经验最多人事物的一日,旅程中偶然认识朋友的邀请,总让我面对做或不做、能开放自己多少的课题。
图二、千佛塔(Mahabuddha Temple)。(黄崧菀摄)
艺术驻村与Blessed Time
我在二月的加德满都工作时辰,是跟随日光和温度:约莫傍晚17-18点,天色已经转暗,社群平台会开始收到台湾的朋友来讯,因为那正是台湾吃完晚餐的休息时间,但时差两小时又15分钟的加德满都,太阳就要落下。我得把握温度尚未骤降前洗澡,天光亮时也是我最后可以画图的时间。也因为白天珍贵的创作时间,驻村日子大多是在Space A度过,我也记录了里随日光移动而投在水泥地和墙上的阴影型态,以绘画捕捉在尼泊尔努力维持着唯一向全世界艺术家开放驻村的空间。
《Blessed Time》中的作品有两部分,我的绘画,以及和Jupy家庭合作的影像。绘画的内容是探索这个古老城市变化中的片刻,混乱带尘土的街景中的真实生活和平静,画面搅和了灰白调,是因为不论是衣帽、叶面、雕樑都积满尘土,蒂卡(Tika)的红因而显现,那也是过去我在台北鲜少使用的红,缠结的佛旗与临时搭建的竹梯、神的供品和人的草莓、朝向现代化的建构和破坏皆一体两面,在漫天沙尘和混杂轰隆声响中维持着信仰接受好与坏的改变,我将其理解为宽容,同时也是来自人们对我的善良和分享,我想将这样的宽容记录下来。作品完成后的装裱与否和在展场中的展示顺序是和Neda、Jupy讨论中决定,借由作品讨论我能认识到他们的想法或感觉。艺术是个很好的借口和媒介,促成交谈;影像作品则延续了去年的合作,我因此进到厨房,和为全家烹调的Jupy妈妈Advika Pradhan学习Momo制作,这项菜肴在尼泊尔相当受到欢迎,Jupy妈回想当她还是小女孩时才有这道菜,并据信是由藏人带入,由水牛取代牦牛并发展成尼泊尔人的口味。饮食习惯总是体现了节令、气候、文化与人对食物的慾望,水牛在印度教神话中被视作恶魔,人们可以食之而后快,和被奉为神牛的黄牛有着完全相反的命运。我则是借用了酱油来调味,从搅拌米糊开始到运用塑胶袋挤出面条,做了一道干炒香菇米苔目,分享了米食和移民文化,在制作食物的过程里手指折叠面皮和推挤出面条的动作,在展场里被投影在手工纸Lokta上,并因纸张的肌理和颜色使影像再次变化。
图三、《Blessed Time》部分作品展出纪录。(黄崧菀摄)
驻村的尾声在Siddhartha Art Gallery Annex展出,两日的开放时间来客却不少,机会难得,我也总是上前简单分享作为外来者所看见的风景以及感受到的混乱与开放。也许出于对自身文化的的认同,也许对我的好奇,本地艺术家和观众都非常乐意和我分享所知,邀我一同喝杯茶,甚至力邀到家中以让我嚐嚐道地的料理。驻村短暂的停留捕捉的是事物的外在形象,而和人们交谈使得静止的画面写入更加充实丰富的内容;海外驻村也许是面向一个全然未知的地方,因此能回望过往经验并练习调整自己的生活节奏。尼泊尔一周仅有周六是休假日,但上班和休假日感受上并没有太大差异。人们虽然过得并不宽裕但也不若其他城市匆忙,这也是Jupy谈起他自身国际驻村经验中强烈的感受。我曾问向导,广场上坐着也鲜少交谈的人们在做些什么?他说:「就只是坐着。」这让总是前往某处或疑惑该前往何处的我,有另一个可供参照的生活方式,学习享受探索,享受未知带来的恐惧和兴奋,因为步行靠人们很近,也因此曾被给一把花生邀请一起坐下;因为步行能随意站定一处,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感受身边掠过的人们带起的空气振动,用眼睛的动线去追随人们、衣物和建物的每一寸凹折,照片能快速的建立基本的数据库,而绘画的过程能让我专注阅读无法再次经历的风景,并回馈到在生活中对观看敏感,也因为和人交谈意识到自己对中亚和南亚等地的陌生,回来后慢慢的阅读流亡藏人与伊朗相关的故事,经验如空气中的微生物落在创作生命的培养基中,等待缓而长时间的发酵。
图四、向Jupiter Pradhan, Advika Pradhan学习Momo制作,内馅主要为水牛肉、洋葱、青葱和大量的香料,并用香菜、小番茄等厨房有的食材,水煮后加入香料打成酱汁,酱料的组成千变万化。(Neda Haffari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