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的逃逸学:斯蒂格勒&许煜访台演讲侧记

跨域创新课程
2020-01-10
撰文/美术学系博士班 许钧宜
 

2019年11月初,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首次访台,同时与其曾指导之博士及长年协作夥伴许煜举办四场讲座。从本次的演讲,可看出两人如何开展一道强势且繁复的思想网络,将技术、人工智能、艺术、生态,甚至是精神、记忆与心理等纷杂概念组装为一架思想机器,面向迫切的当刻奔去。

在第一场于台北艺术大学的演讲,斯蒂格勒与许煜展示着极为不同的思考路径,两人分别带来《人类世里的艺术》、《机器与生态学》等讲题,但同样地试图描绘与回应我们在当代必须面临之问题。同时,由两人所罗织的网络又迅速地在演讲间积累其深度,直探哲学思考脉络深处,将我们置于由「人类世」(Anthropocene)与存有学(ontology)根本问题所夹击的困境(aporia)中。

所有问题以及对问题的思考,仅只诞生于如此困境。像是斯蒂格勒反复于演讲中说道:「一切都非常困难,但这是我们唯一能以倖存的方法」。正是在同时面临当代现况与回返至思想的双重迫切性里,斯蒂格勒开始了他独特的辩证。然而,当面对着技术(technic)、科技(technology)、资本社会等问题时,斯蒂格勒并非一昧地批判或呼吁弃绝它们,而是采取一种「药学」(Pharmakon)般的思考。此一概念在柏拉图哲学中即明确地表现出「既是毒药,也是解药」、如神祇雅努斯(Janus)的双重脸孔。只有在这种同时思考二重、甚至多元的情境下,我们才能真正对人类世的问题进行反思。

「人类世」最为恐怖之面貌,并不直接化作全球的当代显学,如环境、气候与资源耗竭等问题,而是所有事物皆成为「可计算的」(calculable)、一切运转全面进入自动化(automation)的时代。此些特征首要显现在现代技术的开发与使用上。如此情况导致数据(data)取代了真实(real)、机器取代人类劳动等状态——沿用哲学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概念,斯蒂格勒称其是「虚无主义」全面胜利的世界。同时,人类世也是一个「熵纪」(entropocene),以热力学定义来说即是混乱程度、失序最大化的状态。正是在此,斯蒂格勒提出了一个极为重要之概念——「负熵」(negentropy)。「负熵」的生成即是停止混乱失序继续增大、甚至逃离人类世的方法。但,它并非某种预先存在、取之即用的事物,而是必须被创造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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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 「艺术,在21世纪能做什么?」大师系列讲座侧拍(摄影:林源庭)
 

于是,如何生成「负熵」即成为「艺术,在21世纪能做什么?」首要问题,因为对人类世熵值之减少,正要求着创造性的行动发生。但斯蒂格勒所强调的,并非是要瓦解资本社会、或者摒弃技术之使用,当谈及自动化社会、智能城市成形、人类将被机器所代换时,其给予的是积极与肯定的回应。斯蒂格勒认为,因为自动化省下(原先用以劳动的)时间,将是关于创建未来的筹码,其必须投注于生产负熵——创造之中,如同艺术、知识分享与社群合作等。换言之,正是借由自动化(技术)协助,人们反而能够去实现一个「去自动化」(dis-automation)的文化。这正展示了一种药学式的思考,同时思考技术的双重面孔,由此去重新定义技术—创造的关系。

在许煜的演讲中,他延续着去年于北艺大演讲之问题脉络,试图跳脱既有对技术理解的框架(frame),并以一种宇宙论(cosmology)观点去再框定(reframing)技术本质。三场演讲中(许煜即设定为lecture I-III),一方面爬梳着西方思想史脉络,借此回应当代人工智能的问题,厘清作为「人」本身最为基进的思辨性究竟为何?另一方面则跳出西方知识体系,以另类视角——诸如中国思想中「器」与「道」的和谐状态——去思考技术的多样性(multiplicity)与开放性(openness),而非是将技术一昧地投注于对世界的支配与开采上。如同许煜曾多次提及哲学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解蔽」(aletheia)的概念,海德格认为「技术」模糊且隐含的真正本质,即是除去遮蔽、揭示真理的唯一方法。借由东西方哲学交互对话,许煜于此间重新说明了技术的根柢意义。

随着各场演讲推进,我们可发现斯蒂格勒与许煜分别以极为不同路径,回应着现今情况、同时逐渐抵达对于技术起源的问题探讨,试图从中找寻对人类世或说当代存有模式(mode of being)的解方。因为自从初始,无论是技术一词的希腊文「techne」、或是拉丁文「ars」,皆意味着技术与艺术无可区分的同源状态。正是因为技术与艺术逐渐分歧、前者被转化为以资本为目的生产后,丧失了原先作为纯粹的「创造」(poiesis)特质。在此,斯蒂格勒与许煜不约而同地谈及感性的问题,同样将技术视为一种对感知的创造、决定事物如何变为「可感的」(sensible)感知学(aesthesis)。总而言之,两者对于技术重新框取及定位,皆瞄准了对艺术的思考上,期盼能借由艺术实践以完成某种集体个体化(collective individuation),由此抵抗资本工业社会对人心理与感觉的异化(alienation)。简言之,艺术实践所带来的创造、串连与分享,正有可能聚集出某种能够对抗人类世全面自动化与标准化(standardization)的「地方性」(locality)。艺术于今日可以做什么?或许,重新思考技术之本质,替技术——或以斯蒂格勒的话来说,对技术的「器官学」(organology)进行重新校准、与存有本身形成崭新连结关系,即成为当代艺术必须面对的首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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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 「艺术,在21世纪能做什么?」大师系列讲座侧拍(摄影:王世邦)


总结斯蒂格勒与许煜的访台行程,我们所见并非是一次纯粹的学术研讨,而是目睹了一种将思考作为某种实际行动的姿态。对他们而言,哲学并非是种学术、而是种「工作」(work)。哲学思考在此方面必须描绘出极为迫切的当代问题,同时也必须就地实现为独特的逃逸行动,透过探究各式可能,将人类世翻转为差异得以多样地生成的「负人类世」(Neganthropoce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