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怡菲
赤腳踏上土壤的柔軟,眼淚與汗水交融流進眼裡的刺痛,迴盪在劇場中的喘息聲,以及大家沾滿泥土的臉龐——這些畫面仍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裡。我總是待到最後一次謝幕,才緩過神來,意識到這場儀式已經結束,觀眾正為我們的演出喝采。儘管這場獻祭已過去一個半月,每當回想,依然會被當時的經歷感動。
圖1。(攝影:國隆助教 Kuolung Ye)
《春之祭》是 Pina Bausch 最偉大的作品之一,自 1975 年首演後便獲得廣大迴響,成為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最常演出的作品之一。而這次,北藝大舞蹈學系終於獲得授權,這不僅代表學校的肯定,更是給我們學生一次挑戰自己的機會。當我得知這個消息時,儘管當時尚未正式進入北藝大就讀,仍然毫不猶豫地決定爭取這個難得的學習機會。甄選那天,看見了從前只能在網路上欣賞的烏帕塔舞團舞者,以及同樣身為北藝大大學姐的余采芩老師,當下感覺很奇妙。過去只能仰望與讚嘆的舞者,如今卻近在眼前,讓我覺得舞蹈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對烏帕塔舞團的陌生感與距離感瞬間消失,也讓我重新發現舞蹈的單純——正因為熱愛與堅持,我們才有機會聚在一起。
經過甄選後,我很高興能正式參與《春之祭》的排練,這讓我的 2024 年暑假變得更加充實。第一階段的排練持續四週,每天從上午十點半開始,由德方的排練指導帶領我們暖身,之後進入正式排練,直到傍晚五點才下班回家。與過去排演舊作、盯著影片學動作的經驗不同,這次老師們像教導組合一般,讓我們一套一套地學習。記得許多時候,我們都要花上一整天的排練時間來雕磨某一組動作細節,可能動作只有短短四個八拍,但老師們說,這是為了等到整個作品排完後,我們真正踏上土壤時,還能維持動作的質地,而不至於讓細節完全消失。最初我還半信半疑,真的會像老師說的那樣——踏上土後,一切都完全不同嗎?然而,當我第一次真正踏上土、穿上演出服時,才明白什麼叫做「如地震一般的身體重心」。地面隨著我們的踩踏而變化,時刻凹凸不平,舞者必須立即調整腳掌的施力角度與面積。大家都經歷了不斷摔倒,才逐漸熟悉與土壤共處的方式。我小看了老師們的經驗,也終於理解為何我們需要一次次地重複練習。但慶幸的是,我耐住性子,一步步跟隨著這樣的排練方式,堅持了下來。
圖2。(攝影:洪聖喬)
暑假過去後,舞者們休息了兩個月,才進入第二階段的排練。此時距離首演只剩一個月,但舞者的位置與角色仍未確定,大家心裡壓力極大,也無法得知老師們的排練計畫,擔心會影響作品最終的完整度。在最後一個月,確認站位與作品詮釋花費了我們大量精力。當我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作品的呈現方式時,排練指導卻讓我們觀看了過去 Pina 為紅衣角色指導排練的紀錄影片,那時我才發現,我們距離原作的要求還差得很遠。我們一直停留在「做出動作」的框架內,而不是「投入在其中」。重新思考後,再次觀看舞團重現《春之祭》的影像,我開始理解:舞者不僅是在完成動作,更是拋出了所有精力。即便只是透過螢幕,我依然能感受到他們喘息間釋放的能量。他們不只是將儀式當作表演,而是讓儀式成為真實發生的當下。這是我們在排練時一直未能達到的境界——如果我們無法真正投入,又如何帶領觀眾進入這場獻祭?自從意識到這個問題,我開始在每一次排練時提醒自己:要當作真的活在儀式之中。如果真的有一個無辜的人最終成為祭品,我會有什麼樣的感受與反應?我相信,在這場儀式裡,不會只有最表面的憐憫情緒。這部作品的精神,不只是 Pina 在編排上的構想,更重要的是舞者如何去詮釋它。
正式進入到劇場,總共三個城市的巡演,體驗到專業舞團在演出巡演中的工作模式,瞭解舞者本身的自主性要很高,應該隨時注意當下該做的事情,不再是由老師安排所有時間。第一站在球劇場的巡演,是我們第一次將土壤、服裝、燈光整合在一起,看見完全還原了春之祭儀式場景的當下,我很感動,覺得自己與Pina 的距離只剩下時代的不同。球劇場的演出,我覺得大家都還在熟悉整體作品,踏上土相比在排練教室的地板是決然不同的感覺,如何維持動作的細節,又要丟出動作所有的精力。還記得作品段落中,有一個段落是所有舞者需要圍成一個圓,統一進行動作,在跌落、上半身擺盪、跑步中還需隨時保持圓圈的形狀,這對舞者來說本不是一件難事,但土壤的加入直接瓦解我所有的自信,僅僅只是跟著前方的人奔跑再停下,就重複了好多次,在教室已經爛熟於心的動作,來到劇場一切依舊是從新來過,從來就不是只用看的那麼簡單,為什麼烏帕塔舞團演出的春之祭讓我看不見土壤帶來的阻礙,我相信舞團舞者們也同我們一樣,在與土壤間的工作上,下了很多的功夫。巡演期間我覺得時間過得非常快,每天都是準時進劇場,暖身、排練、彩排的不斷循環著,每天與舞蹈為伴的感覺是真的很快樂,但作為一種專業也真的很辛苦,尤其像是春之祭這樣高強度的舞蹈劇場作品,連續三四天的演出,舞者對於自我身體狀況的照顧非常重要,排練指導都說這個作品中的每個人都缺一不可,哪怕誰受傷了都會影響團隊,對於我來說這些話不只是提醒我們照顧好自己,也喚醒了大家想一起讓這次重現非常精彩的期望,因此沒有人不在乎每一次的排練,大家都是用一百分的心去看待,我敢說成果可能不敬完美,但一定會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好。
還記得巡迴最後ㄧ站的台中場,最後第二場的演出,那是我最印象深刻的ㄧ個場次,不僅僅是我在舞台上的感受,還有就是在謝幕看見林懷民老師在台下為我們大聲吶喊的那刻,我哭的好慘,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巡演,為了這個作品掉淚,但卻是我終於覺得我們做到了而掉的,那次我只覺得儀式在我有意識的時候已經來到紅衣女子死亡的那刻,一切都過得飛快,在我還在害怕、發抖的間隙已經要結束了,直到謝幕我才慢慢緩過來,驚覺剛剛的自己像是真的踏上儀式的祭典,臉上的土、心中的恐懼是真實的,是台下的掌聲與林懷民老師的吶喊才劃破了這平行時空,我終於說服了我自己,也說服了台下的觀眾。甄選、早10晚10的排練、巡演,彷彿還是昨日,每一刻都悄悄讓我心中的種子再更茁壯,這份經驗不只豐沛了我的舞蹈閱歷,也讓我對舞蹈多了更多的期待。
圖3。(攝影:黎宇文 Maurice L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