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崩毁之际,依旧追寻幸福的责任——戏剧学院2022冬季公演《青鸟》《哈姆雷特机器》

教学工坊
2023-02-08

文/剧场艺术创作研究所 陈恒益
 

2022年12月16日至25日,戏剧学院冬季公演在北艺大展演艺术中心戏剧厅上演,此次共有两出剧作演出。上半场为《青鸟》,为19世纪的比利时剧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之作,由戏剧系学生章郁珈导演,剧艺创所学生尹怀慈改编;下半场则是《哈姆雷特机器》,是德国剧作家海纳.穆勒(Heiner Müller)于1977年发表之作,由戏剧系学生张恩玮执导,并带领演员延伸原作文本。
 

上半场《青鸟》,取材自同名的经典童话,故事讲述一对贫困却善良的兄妹蒂蒂尔与米蒂尔,在夜里遇到仙女贝吕丽娜的请求,为了治癒一名病重的不幸女孩,他们启程寻找带来幸福的青鸟。1908年,《青鸟》首演于莫斯科艺术剧院,时值世界局势风云变色,新帝国主义者的侵略和殖民未曾停歇,人们未曾料想世界大战竟已如此迫近,而资本主义下的生活型态,抹消的是人与自然和信仰的联系。对于当时观众而言,此剧更是有呼应当下的时代意义,梅特林克以魔幻的童话作为逃逸现实的虚幻之境,而这也回应了自十九世纪以来,「儿童」此一概念之新发明,除了更重视幼儿个体的教育与发展之外,也关注成年人的缺憾和失落。在此次北艺大改编版本中,则更加聚焦在「想像」、「面对死亡」与「童年孤独」等主题上,歌舞串联的形式,也轻盈地辩证了生死界线,和幸福的本质。
 

《青鸟》总共分为六场,从第一场便破题暗示,妹妹米蒂尔已经死亡,在哥哥米蒂尔的常理中,妹妹不可能凭空复活,因而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死亡与梦境的意涵被扣连在一起,在睡梦中,消逝亡故的事物可以被复原,未尽的遗憾依然有修补的可能。与梅特林克之原作相比,较为平均分配给兄妹的冒险旅程,在此版演出中,被集中在哥哥如何向死者告别的主题上,加深刻划了兄妹的羁绊与分离。而后,仙女贝丽吕娜现身,让家中的狗、猫、火、水与面包等重现生命,也让兄妹看清楚事物的真实——万物皆有灵魂,有趣却又伤感的是,当死去的妹妹看见活生生的面包,本能般的饥饿驱使她狠咬一口时,却被哥哥立即斥责「没有礼貌」,此处让笔者感到相当反讽,即倘若成为一个文明、社会化的个体,就得忍受匮乏的处境,那成长的条件到底是什么?剧中点出一个方向,「想念是一种很强大的魔法」,当兄妹抵达「思念之境」,拜访已经逝去的祖父母时,充满怀旧温柔的氛围萦绕在场上,也让蒂蒂尔与米蒂尔沉浸在「爱与安全感」之中,而「思念」作为一种逆反时空的行动,宛如心灵时间的魔法,但回忆依旧不能耽溺过久,当钟声敲响八下时,便是兄妹俩告别过去的节点,因此,两人方才取得的青鸟,也必然消逝。
 

 

图1、仙女施展魔法让万物甦醒(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粉专提供)

图1、仙女施展魔法让万物甦醒(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粉专提供)

 

另一方面,以猫为首的其他物件,却不信任人类,宁可破坏兄妹的追寻旅程,也要替自己的灵魂保密。原因在于这些自然万物长期遭到人类的疏远和剥削,双方已不再是拥有相同命运的「共同体」,这也点出,人类真的能掌控一切自然与神秘,甚至敢于碰触人性的幽谷吗?这一命题,透过夜之女王一角浮现,她以三道门试炼兄妹,前两者分别是战争和疾病,而在第三道门,居然是无数的鸟群飞出,两人也只能在混乱中,随手抓了几只,便继续赶路。「青鸟」的意象也在此复杂化,除了象征表面的幸福,可能也代表人生关卡的选择,而这是哥哥的课题,在学会世故的过程中,终究得习惯求而不得的失望。
 

最后,蒂蒂尔与米蒂尔来到「幸福之园」,诱惑他们的是有钱和肥胖幸福,不过两人也很快拒绝这些短暂的享受,将其转化成母爱、平凡、满足、童年、无知等幸福天使,至此形成一种温馨的抒情体验,也在母爱幸福的揭露下,蒂蒂尔理解自己身处在梦境之中,由于强大的想念,才让死去的妹妹现身。最后,先前较为任性的米蒂尔,也同样随之改变,竟主动提醒哥哥敲钟的次数,希望他告别梦境。在演出的尾声,魔法似乎消失了,蒂蒂尔也深深体会到对死亡的惘惘和成长的孤单。所幸,剧末不至于走向哀戚,青鸟依然以思念的方式存在,笔者也才发现,青鸟或许不完全代表幸福,而是联系生与死,以及过去与未来的桥樑。
 

演出历久不衰的《青鸟》,在此次冬季公演中,仍然保持天真童趣的调性,虽现场观众多非儿童,但笔者认为,此剧依然能与观众产生连结,剧中所传递的价值,促使成年人回想起失落的童年,以及对生命、对他者的困境和世界上频传的灾厄,进行反思与共感,将一切断裂的事物,复原成重视人我责任的「共同体」。
 

 

图2、米蒂尔受到幸福天使们的祝福(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粉专提供)

图2、米蒂尔受到幸福天使们的祝福(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粉专提供)

 

「注意看,这个男子太惨了,咱们的主人公哈姆雷特,为了替自己死去的父亲复仇,装成疯子连爱人都骗过……」。在时下社群平台如Instagram、Tik Tok的风靡下,限时动态、Reels(连续短影片)以及xx秒看完一出电影,逐渐形塑当前网络世代的观看习惯,扁平、速食化的娱乐短片,宛如一种新型态的宗教或权力机制,支配人们的日常感官与思辩,此次北艺大冬季公演下半场《哈姆雷特机器》,开场即以此种形式「简述」了哈姆雷特的经典故事,以程式化的戏曲动作、中国「视频」的浓厚口音,戏谑了何谓「经典」,与其说当代已无经典,或者应该说,经典早成为一种僵化刻板的娱乐鸦片,才更符合当代人的需求,而这正是导演张恩玮的批判,倘若哈姆雷特在当前只是一个破碎、商品化的经典幽魂,那海纳.穆勒的《哈姆雷特机器》如何在台湾的脉络下提出疑问?
 

 

图3、当代哈姆雷特遭无名的网络洪流吞没(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粉专提供)

图3、当代哈姆雷特遭无名的网络洪流吞没(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粉专提供)

 

1977年,东德剧作家海纳.穆勒写下剧本时,正值民主德国的政局与经济危机,在在考验共产阵营的政治神话,然而作为一个拒绝媚俗任何一种意识形态的作家,穆勒既不愿转向自由阵营的网罗,也严肃批评共产东德的乌托邦图景,他深知德国是个不缺乏制造神话的国家,从第二帝国、威玛共和、纳碎德国至两德分裂,每一个政权都曾经许下伟大的诺言,但每次的改造,换来的只是更多的暴力和恐怖,德国宛如时间之流的消耗品,也是欧洲废墟中的废墟,假使任何政权的更迭,都在猛烈地置换人民的历史记忆,那过去的真实是什么?新一代的反抗如何生成,又不只是幼弱的呼喊?社会何以不走向对彼此的虚无和冷漠,也是事关创作中,更为重要的伦理问题。
 

而原剧约二十分钟的篇幅,在导演和演员的发展下,延伸成一个小时的演出,导演并未深究剧作中关于东德历史的晦涩词汇,但也延续了其中的核心,深刻挖掘了当代青年的焦虑和绝望,三位主角——哈姆雷特、奥菲莉亚、贺拉修游走在疯狂和理性的边缘,试图在无路可出的悲剧情境里,找到自身的定位和价值,而非延续上一代传承的暴力结构,莎士比亚的「悲剧」在此成为父权的典型,是年轻男女极欲反抗的对象。戏中,哈姆雷特的演员尖锐叫喊:「我不是哈姆雷特,我再也不演了!」他痛恨自己被设定好的人生剧本,一登场就如享受过多美誉却价值虚无的明星,各方的崇拜与追逐,转化成网络上的恶意嘲讽,他的悲剧注定演成喜剧,在剧末也因此陷入疯癫,被人群推向高耸的布景,送入剧场的黑暗中。而奥菲莉亚,作为莎剧中为情而自杀的配角,此处以「反抗者」的形象现身,大量的血、子宫与不道德的意象创造出自己的叙事,重复地独白着:「我是奥菲丽亚,那个河流不要的女人,两脚悬空的女人,血管割开的女人,服药过量的女人。」自言不再自杀的奥菲莉亚,她所对抗的不只是具体的暴政,也包含肤浅化的网络暴力,若每一次的怒吼都有可能被当作新的迷因素材,那有意义的反抗将不只是单一的结果,而是持续的行动,那也是奥菲莉亚与当代青年「不自杀」后的出路。
 

 

图4(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粉专提供)

图4(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粉专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