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存于空白:《精神域的蒙太奇》的思想发生实验

教学工坊
2020-12-10
 
撰文/美术系博士生、讲座策划人 许钧宜
 
 
思考如何成为一种运动,或者说总是化作移地、迁徙的纯粹速度,始终是博士班实验室所面对的问题。然而,思考并不存在于知识的讲授与说明里,而是仅在于使得知识不再如其所是、忽然偏转的时刻下。反之,思考意味着纯粹的过渡与移转,其总是在高速流转的方位重置,实际上丝毫不存在一种得以预先确认的认识基底。如此激烈地对「思考」进行描述,并不是为了强加各种修辞于其上,而是为了逼显出它最为不稳定与高张的属性。尤其在今日,当我们面对的是知识高度资讯化、标籤化的时代,一切能被思考之物同时便早已被锚定于精准的座标网格中,一般的「认识」(to know)都只是依附于此座落间的副—运动。但是现有的知识结构与分属网络、层叠皆是可疑的,这并不是对真伪的质问,而是对知识构成关系下的思考可能性提出的疑虑。因为在今日,理解一个知识亦反向代表着思考的结束,并且,既定的知识关系亦设定了思考的可能条件与框架。由是,我们在此所期待的是一种思想的发生学(genealogy),其无法以知识的内容与对象给启动,而是在知识意外的滑移与擦撞中显现。此一发生学同时将是速度的发生学,也即是说思想并不是按部就班地组装、或者循序渐进的产生,而是在某一未知且未定的瞬间即时迸发,「发生」在此同时也是能动性(agency)的同步发现。

 
如同古希腊哲学家卢克雷修斯(Titus Lucretius Carus)即思考着一种「差异的发生学」,在其着作《物性論》(De Rerum Natura)当中,便讨论着万物的生成与流变、一种存在于混沌中的创生状态。首先,卢克雷修斯以三个概念构成其宇宙论─原子(atoms)、虚空(void)以及最为关键的「偏斜」(clinamen)。在古希腊哲学中,原子是组成宇宙万物的最小基本粒子,在既不增生也不复灭的情况下组成万物。而「虚空」则与原子相对而生,这是原子之所以能够运动的条件,如果没有虚空原子便无法运动,那么一切的构成作用也不可能发生。而光有原子与虚空却又是不足的,对卢克雷修斯而言,原子是有一定的重量,所有位在虚空中的原子理应只会依照自身的重量如自由落体般的直直坠下。如是,原子之间并不会互相撞击、并不会产生关系,也因此物质并无法生成、改变。而最为重要的概念「偏斜」,则是致使聚合发生的决定因子、一种属于原子与原子的相互关系本身。简言之,「偏斜」即是一种意外的转向、使得原子非预期地撞击另一原子而导致差异持续出现之条件。在这一怪异的观点中,一切关于可被推断、具有前后逻辑的线性观念都将被迫弯折转向,一切深植某处的思考都将被迫换移(relocation)。

 
那么,一系列的讲座究竟足以进行何种实验?或者说,原先意味着一种知识单向传递的「演讲」(lecture)如何成为思想可能的诞生地?本学期于北艺大博班实验室举行的列讲座《精神域的蒙太奇》即试图以一系列演讲与分享的形式,制造出思考最大的能动性。在此,这一系列更像是某种实验甚至赌注,因为我们将抛去一种就地化(location)的脉络发展,除了反差错位之外,各场讲座并不与同一观点重合。在此,我们总是被迫置于恒久、无向量的之间之中,我们无法明确知道从此至彼之方位,仅明了我们正朝向他处,并准备与另一者发生撞击。如同蒙太奇最基进之处在于,它将不再是以镜头组织达到感知连续性的生产,而是创造最大地冲突与变向、切换与断裂,让「差异」在无可反应的速度中诞生。一如苏联导演艾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便将蒙太奇思考为两着相异之影像所发动的辩证,而在此二视像的相互冲撞下,将有一道虚拟、肉眼无可见到的第三道影像于脑海中显现。

 
当我们身处于当代的知识系统下时,思考俨然成为网络中最难以具备动能的行为——因为单纯地思考与理解,都仍旧是既定知识系统的回路反馈,其仍旧无法产生那位在影像与影像间,不可见但又实际造成两道影像相互差异的空白林地。因此,欲抵达(尽管只是瞬间)那具备创造性的间隙,我们势必得在既有知识系统中制造可能的相对速度,由此才得以与资讯编制的运转有相牴抗之可能。于是能否期待着一种关于思考的蒙太奇论?或说一种重新开启知识独特潜能的动态连结?本次策划即希望能透过不同领域的深入研究之接续,借此引发数次大脑的跳接(jump cut),让绝对原创的思考可能湧入这一空白之中。
 
 

This is an image
 
 
本学期首场活动是由学者杨成瀚主讲的《存在与数码:世界的逻辑、艺术形构与批判架构研究方法论》。面对着由分析哲学、欧陆哲学与现象学所交会出的纤薄接口,杨成瀚正立足于此处展开对当今数码时代下的存有提出批判,预先对此一世界提出的总体性的前驱研究。接着,第二场讲座是由图像研究者李立钧所带来的《给大人的鬼魂史:「图像」作为一种方法》。以德国图像学家瓦堡(Aby Warburg)的思想为基础,进而外延地触及不同图像研究方法,交错地描绘出留存于图像中某种难以言说的「续存」状态,以面对当代混融着多重时态与地域的视觉疑难。音乐学研究者彭宇薰即以另类的脉络,重新去剖析约翰·凯吉(John Cage)这位创作者,在题为《一位酷儿的禅机艺语》的讲座中,我们可见在凯吉的作品中是如何跨域地混杂了禅学对其造成的启蒙与解放。从凯吉的考古学研究中,我们将经验到一种属于当代的多样研究路径,而「约翰·凯吉」已成为了这些思考运动的交会点。接着,再由舞蹈教育学者王筑筠主讲的《实践即真知:后多元时代的方法论》里,即将前往最为前缘的实践层面,并反身地思考「研究」自身的问题性,其是否总是留存在一种后设语言的使用当中?还是说创作者自身的实践与尝试亦可能为某种足以翻转既存体制的研究行动,在「Practice as Reseaech」的方法论中,及展示着一种具体交会下的思想生发。如同蒙太奇亦指涉着影像的任意调动,除了在校内的例行性举办讲座之外,本学期更荣幸能与台湾当代文化实验场共同协办,并在音乐系代表杨嘉维的联系下,邀请到艺术家杨嘉辉(Samson Yang)与艺术评论人、策展人郭昭兰教授一同在校外举行微型讲座《Available Forms: a few things I learned about collaboration as a compositional device》。

 
在此,每一位思想者所展示的皆是独立存在的影像,唯有当影像遭遇彼此、与对方进行交互作用之后,转变或者差异才就此而生。简短回视《精神域蒙太奇》多元展开的不同讲座,我们将从图像史来到实践方法论、从禅学的音乐思考中来到数码存在的虚拟范畴间。这一跨度与间距将是速度的创生的来源,我们将在剧烈地滑移间形成新的认识。然而,此一距离并不是为了说明某一总体综合知识的延伸与涵盖性,而是领域之间最为隐晦却不可弥合的裂隙所在。作为活动发生地、位于北艺大校园中的「基进讲堂」,将不再意味着一个功能性空间,而是反复被不同思想运动擦拭与抹除的空白之处。在此反复进行的知识展演并不以累加与连续的方式堆叠,而是不断的删除与重写。我们亦可说,所有参与实验室的成员们,皆各自是不可化约的原子那般,透过这一场域的形成与其中的交互,各原子将能产生无法预期的碰撞,在意外的偏移中展现思想的高度可能。此些异质且多元的面貌将构成博班实验室始终所保有的企图,亦即以前驱、跨域为理念,寻求着思维—影像之的迸发。如果说所谓「精神场」(noosphere)意味着思想不断湧动与流变之处,那么所有的知识、学科与理论皆应被抛掷入此,透过运动的撞击、溶接与跳跃瓦解其固有的布置。在庞杂繁复的知识系统下被迫离境、前往任意非此处之地,我们总在这种过渡与移转的空白林地间——就算是短暂地驻留——攫获思考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