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個說故事的人:吳念真大師講堂

教學工坊
2021-04-10
 
撰文/電影系 嵇品云


吳念真,本名吳文欽,於2021年3月8日受邀至台北藝術大學進行演講。滕兆鏘老師在介紹吳念真上台時說了,他是台灣知名的導演、編劇、小說家、作詞人、演員、廣告人,且在三金都有獲獎的「大師」。吳念真聽完自嘲的說道,他不是什麼大師,畢竟說到電影他不是台灣第一人,說到小說家也不會馬上想到他。所以常有人問他,做了這麼多事,到底希望怎麼被稱呼呢?最後他得出了一個答案:「我只是一個說故事的人。」

那麼,吳念真的故事開始了:從小家境並不富裕,吳念真高中時半工半讀貼補家用,但有趣的是,當時不管再怎麼窮困辛苦,母親都會存錢找卜卦師傅問事,越艱苦越要問,只為尋一個安心,卜卦師傅似乎某種程度上有心理醫生的功能。「師傅會說,媽媽今年運勢不順,撐過了,這個家就沒問題了。明年還是不順,只好再去問,師父說輪到爸爸氣不好了,要再等一等。」吳念真頓了一下:「啊!那糟了,再隔年不就輪到我了。」當時的婦女,包含吳念真母親都喜歡看「會哭到讓木屐漂起來」的影視作品,內容大多描繪底層階級的辛苦、窮人的困境等等,觀眾投入心神、為劇中角色流的眼淚就像為自己而流。

關於父親的回憶,吳念真提到小時候有嚴重的中耳炎,父親得知要帶孩子看醫生,一聲不吭的把腕上的手錶取下,拿了乾毛巾和牙膏,將錶面擦得亮晶晶。典當後卻發現手表的價值根本不足夠看診費用,最後父親牽著小吳念真到巷口,以當來的錢一起吃了最昂貴豐盛的海鮮麵。回家後,父親騙母親,說拿常見的野草磨碎跟水攪和灌到耳朵裡面就行了!母親照做了,從此,吳念真的右耳失去聽覺。


 
This is an image


正當我還沉靜在這些對我這個千禧世代的都市小孩來說,很遙遠、很不可思議的兒時回憶裡時,吳老師提出了一部影響他很深的作品,讓我頓時之間了解到,為什麼他選擇以上述的回憶開場。這部片便是義大利新寫實主義代表《單車失竊記》(Vittorio De Sica, 1948),片中是以義大利二戰後的蕭條社會為背景,描述貧窮家庭的丈夫,典當棉被購買腳踏車以利通勤工作,單車卻立即失竊,因此父子倆人踏上尋車的旅程。期間,妻子也因經濟上的不安尋求占卜解答。最後丈夫因絕望便帶著兒子享用大餐,將口袋裡的錢都花光光,像是聲明既然即將一無所有、至少最後一餐必須豐盛。當年還只是學生的吳念真看到這部作品,哭得不能自己。

二戰後的義大利,與戒嚴時期的台灣,如此遙遠的距離居然會產生類似的故事,表達出底層人民有著一樣的委屈與憤慨。如果在講故事之前就想著,我要讓大家看到人間疾苦與統治者的貪腐等等,這樣會變成圍繞著一個概念,往往會陷入寫不下去的死胡同或者是最後寫出來的故事會產生極大的說教感。但當這個故事的起始是源自於人,用人的故事去帶出意義,那就會更為自然而具感染力。故事需要以人為出發點,而不是以概念開始,可以說,故事的本質是人。

1960年代的台灣電影,「健康寫實電影」興起。因義大利留學生白景瑞加入中影,加上中影經理龔弘的推進,台灣電影承接了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概念,但中影去除了呈現社會陰暗面、犯罪與貧窮問題等大結構背景探討,只保留了「寫實」再加上正面積極求善、求美的「健康」。代表作《蚵女》(李行,1964) 便是最好的例證,同時開啟健康寫實電影的時代。有趣的是,在類似的框架下,《單車失竊記》是人民拍給人民看的,充滿人情關懷、社會批判與對角色心境的剖析。而《蚵女》是國家拍給人民看的,重點在於正向積極從善,無意激起批判的意圖。雖然兩地的觀眾都對電影反應良好,但本身的意圖造就了不同的高度。我猜想,或許這也是吳念真被狄西嘉的作品感動,而非地緣上更貼近自己的台灣健康寫實電影的原因。

解釋完故事的本質,吳念真接著講述自己是如何成為「全台灣最會說故事的歐基桑」。吳念真從小被父親賦予一個重要的任務:幫忙唸新聞或私人信件給左鄰右舍的長輩們聽。一開始他只是照著念,但他發現長輩未必聽得懂。或者有一次唸到親人去世的信件,他毫無修飾、不帶任何情感的朗誦,使的信件主人崩痛欲絕,自己也被父親挨揍。後來他換了一種方式,他先花時間去讀報紙,再轉譯成這些老一輩聽得懂的詞彙。這個轉變很成功,他越講越起勁,長輩們也像是在追連續劇般,天天拿著報紙追著吳念真跑。在這個過程裡他懂得去蕪存菁留下最重要精彩的段落,並曉得如何講述的生動有趣,養成了「內化與轉譯」的技能。有了這個唸報的習慣,吳念真在他往後的生命裡也持續進行著「內化與轉譯」的超能力。例如,他會與朋友分享自己喜歡的小說,並重新講述故事,當朋友被勾起興趣自行買書閱讀,卻發現吳念真的描繪更高一籌。久了之後,吳念真的好友們 (像是小野老師) ,都常對他說:「你講的比較好聽!」


 
This is an image


《多桑》、《戀戀風塵》還有許多其他的文字作品都是吳念真用自己的人生經驗去創作出來的,但單單一個人,哪有這麼多故事好說呢?吳念真表示,自己不只是愛說故事的人,也是愛聽故事的人。他與我們分享了一個關於計程車司機的故事。是司機主動與他分享的:「你是吳念真導演嗎?我常想,如果哪一天碰見你,我一定要講個故事給你聽。」

計程車司機年輕時與初戀女友是大學班對,畢業後兩人一起開了貿易公司,他們倆計畫,公司做大了要讓公司上市,之後就可以去環遊世界享清福。不料他在一次出差的過程中和客戶的女兒發生了性關係。對方家人希望他負責,他便提了分手,打算與對方結婚。初戀女友的母親對他非常失望,泛著淚捶打他並喊道:「壞孩子、壞孩子!我不煮飯給你吃了」婚後他並不幸福,不久便離婚輾轉到了台北當計程車司機。一日他在機場排班時,載到了初戀女友,慌張的他選擇裝死不相認。前女友陸續打電話給在國外的孩子、在倫敦的丈夫以及澳洲的公司同事,交代事項。最後她打給了倆人攜手創業時的一位老同事,說她回台北看生病開刀的母親,希望可以與許久不見的元老同事們聚餐。掛上電話後,車子抵達市中心的醫院,前女友付錢並下車。司機鬆了口氣,慶幸前女友沒認出自己。結果前女友回頭,拍了拍車窗,對驚愕的他說到:「我已經把這十年來所有人生變化都告訴你了,你連一聲招呼都不打算跟我說嗎?」語畢,轉身離去。司機將車開到一旁的暗巷內,痛哭失聲。吳念真老師將這段車程收錄在《這些人,那些事》,也將其故事改寫成短篇小說〈重逢〉。

這則故事巧妙的扣回至演講主題「如何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吳念真的演講就像身處於他的作品,不會直白地給予長篇大論,而是以引人入勝的故事帶出他想傳達的理念。從自己家庭的分享,讓我可以重新檢視《多桑》,吳念真對愛情的闡述可以讓《戀戀風塵》更添滋味,而他對憂鬱症的關懷更是在諸多作品裡都見的到。短短兩個小時,我著實被吳念真的經歷與真誠所撼動。關於創作,他對故事的執著也是現在每一位創作者想學習的。最後,我終於瞭解,吳念真所說的「故事」是人的故事,而「人」也是自己,除了自身的故事以外,更要用自己身為人的立場去理解他人的故事。所以確實,吳念真說的沒錯,他真的只是「一個說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