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繡結束不了的1980——前衛外圍「後」的莘莘學子
撰文/劉妍蓁
80年代的台灣無論在政治、經濟、文化至民生層面皆正逢劇變轉型,逐漸走出戰爭帶來的陰影後,普世價值轉向抱持著樂觀態度面對未來新世紀。俗話說,人的一生經歷在學生時期基本上就已被決定好,既然如此,生活於80年代的藝術師生們又會有怎麼樣的經歷呢?
這次北藝四十周年回顧展《事件是一所學校:轉型中的藝術教育》中的展覽計畫「在前衛外圍的莘莘學子:從1985素描事件出發」圍繞著在創系初期轟動藝壇一時的素描展覽為主軸,以當事人及旁觀者的訪談回顧當年的心態、想法及經歷,描繪出一段時間沉澱下的回視。同時規劃了角色扮演性的工作坊,實驗四十年後藝術學院美術學系的在學生若是將自己置身於當時的時空背景,假想自身是以什麼身分直接或間接地參與1985的素描展?會端出怎樣的作品風貌?更或是於如今截然不同的創作心態?
圖一、三本《鹿港苦鳳眼》刊物的印刷風格對比
浸於1980s
收到牧岐老師的參展邀約及展覽主題的細節後,我開始仔細翻閱1985年左右的事件紀錄、報刊雜誌,訪談年輕時期曾投身學運的師長們,想試著以留存至今的文件穿梭至離我遙遠的時光,盡可能地在腦海中還原四十年前台灣社會風貌。所有文件中尤其著名左派作家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誌》引起我的注意。雖說升大學前透過在家鄉新竹的田野調查及翻閱各種書籍已稍微認識八零年代的社會背景,除了歷史課常講的外交困境及民主轉型過程,也聽說過諸如:「李師科搶劫案」、「米糠油中毒事件」、「豐原高中禮堂倒塌」等重大事件、公安意外。然而處於解嚴前夕成立的人間雜誌卻帶給我超乎我想像程度的時代衝擊。他們致力於寫實地紀錄下社會中常被忽視的弱勢族群及各式公共議題,並且以紀實攝影拍下萬千燈火下勤奮辛勞的民眾生活。除此之外還有放至現今仍不過時的前衛性發言及大膽質疑社會制度是否公平的犀利言論,令我不禁驚嘆這竟然是三十多年前的思想。除了人間雜誌外,電影、音樂及書籍的豐富程度也讓我意識到文娛產業早在彼時便已相當蓬勃,外國及本土作品雙雙開花,綻放出一段文化黃金歲月。隨著閱讀資料的累積,彷彿真的置身當時,並開始假想起自己為當年的一名藝術科系學生,若不幸成為台灣轉型正義前不公不義下的受害者,在那個網路資訊仍不發達且尚未全面自由,同時卻也是文娛產業茂盛成長的年代,我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聲?且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我未來的人生或許將被怎樣影響?
圖二、《劉文繡結束不了的1980》
劉文繡結束不了的1980
抱持著如此想法,將自己化名為生於1966年的「劉文繡」,一個出生鹿港生意世家,最後卻因經歷公安事件而家道中落的落難千金。1980年爆發的「米糠油中毒事件」使劉家除了文繡,無一例外患病且備受折磨。米糠油中毒事件對於我這代千禧年後出生的學子或許前所未聞,然而2010年左右發生的頂新地溝油事件至今仍觸動著我們敏感的神經。只不過因生活所需而日日食用著某項食品,卻突然被告知自己吃下劇毒,想必無論哪個世代的人都無法接受。實際上這起事件源於政府的規管不完整及商人粗心的魯莽決定,然而受害者卻幾乎收不到任何救濟且還得面對來自外界的壓力。種種不公令文繡從無憂無慮的模範學生轉為高喊要求正義、公平的「知識革命女青年」。不過,以第二名之姿考上藝術學院的文繡雖說在學院內表現優良,備受師長矚目,實際上卻逃避著家庭的慘痛經歷,意圖假裝從未有悲劇降臨於劉家。家人中受波及最深的是文繡的弟弟——文豪,除了身體素質大不如前,最後還手術失敗導致毀容。原先抱有遠大抱負的文豪在患病過程不停地向文繡發出求救訊號,只可惜將自己耳朵摀起來的文繡從未聽見過。
然而,逃避無法解決問題。文豪自殺了,在1985年的春節。文繡此時才意識到親手殺死文豪的兇手便是自己的冷漠迴避,但此時再多的懊悔都將化為沒有回音的吶喊。經歷如此創傷的文繡最終在1985年的素描展做出一項決定,想著或許能以如此形式與文豪和解……
在這次展覽中試圖仿1980年代及現今的印刷品及書寫風格,製作出文繡在青年時期自費印刷的獨立刊物《鹿港苦鳳眼》,並且透過不同時間點的風格更迭展現出時時刻刻累積於文繡身上的印記及其人生變化。例如80年代中葉正好是台灣從活版印刷與數位印刷的黃金交叉點、三民主義教育導致的用字習慣等等。畫面的部分則參考了陳其寬、何懷碩等當時活躍的水墨藝術家風格,以防止繪畫風格過於當代不符合時空背景下的設置。
將自己化為文繡,以個人價值觀決定其人生走向的同時,也融入了經歷事件對於我影響甚大這點。我的記憶力蠻好的,從有印象以來發生的重大事情幾乎全部記得,且令人不安、難過及焦慮的事尤其記得清晰。大至影響國家安全的2017年兩岸危機、2012年末日預言,轟動一時的2008年八八風災、2014年馬公空難。小至每一次爸爸對我實施精神暴力、曾祖母過世、同學間的欺凌,事件細節連同日期全部記得一清二楚。至有判斷、獨立思考能力以來,在人生十字路口上所做的每項重大決定皆以親身經驗為判斷標準,好似做決定從非出於自己的意願,而被淺意識推脅著往下一步邁進。不禁想著:「若我生於1966年想必更難過吧?記得那個年代的所有悲劇真的好太痛苦……1985年前的所有歷史,會怎樣影響文繡十九歲素描事件前所做的每個抉擇?而後發生的事又如何間接地改變化身於文繡的我未來可能的道路……?」
圖三、《事件是一所學校:轉型中的藝術教育》關渡美術館展覽空間
實踐外的體悟
實際上能夠聯想到米糠油事件也與以前閱讀到惠明學校的報導有關。據訪問惠明學校學生及油症協會會長所言,不少病患因不堪病痛、外界壓力最後選擇離開人世。也正因如此,雖說文繡與文豪並非真實存在的人,然而在某種層面上他們也確實存在著。不過,由於這起事件離我們實在太近,為避免粗糙地將作品建立於過往的悲劇,我抱持著最大的誠心及尊重謹慎地處理這段始於真實的虛擬故事。必需避免當事人及後代二度受傷的同時,也得留意處理作品的完整性,對我而言實在是一件從未挑戰過的棘手嘗試。
除了議題的挑戰外,在畫面上也做了不少新技法、實驗的嘗試。墨中加入各式不同液體外,也以非毛筆筆刷沾顏料作畫,甚至直接以米糠油(如今的玄米油)入畫。聽著85年流行樂的繪畫過程中,我幻想文繡一筆筆地勾勒文豪的頭髮、點出被上的斑駁的過程或許是種幾乎自虐似的救贖,似乎放血後一切心痛皆會療癒。
這次展覽除了給予我不少嶄新的正式展覽經驗,學習、領教不少新事物以外,也透過站在前輩們的肩膀上感受到時間累積下的豐碩果實。四十年的流轉,我們從只能小心翼翼地偷偷說,變得能夠站在陽光下放肆吶喊。我們從保守的性別風氣解放,逐漸能夠牽起他或她的手一同迎向幸福。我們從素描就得畫白色石膏像,變成管他什麼石膏像,給我動手畫sketch就對了。我們從學院為體制唯一標竿轉換成學院是個多元開放的討論場合。
或許很多事情及社會問題並非僅僅十九歲的我們——在前衛外圍「後」的學子們——能夠在現階段得到正確答案或和平解決。我仍抱持著期許,處於學院的我們未來或許有一天也將成為對後輩而言處於前衛外圍的一員,提出新觀念、新思潮、新想法,一點一點腳踏實地地往前邁進,試著以藝術及自身力量為自己與這個社會牽起手來。
【展覽資訊】
《事件是一所學校:轉型中的藝術教育》
時間:2022年9月23日(五)至11月27日(日)
地點:國立臺北藝術大學 關渡美術館一至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