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劇創所導演三的期末呈現《伽利略:Seven Acts of Revolution》──伽利略的狂想曲
教學工坊
2020-03-10
撰文/劇場藝術創作研究所 劉紹基
一月四日的晚間九點,冒着寒風,筆者爬上戲劇系館四樓屋頂。作為最早入場的一批,赫然看見伽利略已更早一步,被數十張長板櫈形成的半圓形包圍着,滿懷心事地仰望着星空⋯⋯
劇場藝術創作研究所百柒級導演三的期末呈現《伽利略:Seven Acts of Revolution》(以下簡稱 伽利略),導演陳立婷選擇在能夠看見星空的時空——夜晚的屋頂演出,貼切呼應劇中主角伽利略的天文學家身份。為此她必需面對一連串的技術問題:戶外的燈光裝置、從零開始的觀眾席、演員快速換裝的處理等等;除此之外,戶外演出還要準備因應天氣變化的方案,預先想像惡劣天氣如下雨或刮風該如何應對。在預知一切難題底下,導演仍決定迎難而上,可看出她對於自己技術的自信和創新《伽利略》的野心。筆者認為,導演的冒險精神,成功連結了古今中外的觀劇體驗,她使用現代劇場的燈光裝置,將只能在白天演出的中世紀露天戲劇帶入了黑夜,如同古希臘劇場借用太陽般使用了大自然——星空為佈景,更甚者,隨着劇情推進,周遭大樓的牆壁也被燈光徵用為展演空間。如此特殊的舞台,為上演「伽利略的波希米亞狂想曲」,提供了絕佳的場地。
圖一 以鏡球代替神像,將劇本物件與燈光設計結合(攝影:王靜容)
導演擅長調度不同的發光道具或反光道具代替劇本中的物件本身,例如以燈管取代望遠鏡、以鏡球代替神像;同時也利用不同裝置添加光源,例如在手杖上放置燈泡,解決戶外演出燈光不足、演員缺少面光等問題。另外,活用燈光亦使展演空間擴至無限大,比如當劇情發展出現鐘聲響起的情節,燈光投在觀眾席後百米外的大樓,同時加上音響的配合,產生被照亮的高樓為真實鐘樓的錯覺。除此之外,燈光的強度亦恰到好處,既能讓觀眾看清楚演員的表演,又不會太強而看不見夜空中的星星。
服裝設計沒有寫實還原到中世紀的模樣,而是選擇不同的顏色刺激觀眾的視覺:金色的長袍、紅色的披肩、白色的長裙、黃色的大學T-shirt等等。據筆者觀察,服裝亦採用容易反光的物料,例如絲質緞面,使演員在漆黑之中看起來更為亮麗。由於觀演距離極近,也些許影響妝容的設計,相對於華麗多變的服裝,演員的化妝亦較為平實。在筆者感覺上,導演一方面放手(甚至要求)設計師在道具、服裝上盡情發揮小宇宙,但另一方面亦有掌握到她想要的程度,讓舞台的焦點不會過於分散。
圖二 演員服裝以多彩高明度色調,刺激觀眾的視覺(攝影:王靜容)
《伽利略:Seven Acts of Revolution》,改編自德國戲劇大師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劇本《伽利略》(Galileo)。原著講述科學家伽利略面對教會強權,放棄捍衛地球圍繞太陽運行的真理,卻在被軟禁期間偷偷完成了影響後世的鉅作《辯論》(兩種新科學),布氏以伽利略的一時妥協從而成就對科學的貢獻,凸顯其反英雄主義的思想。是次演出,從導演下的劇名“Seven Acts of Revolution”可得知她獨具匠心地將原本十四景的劇本濃縮成七景,同時將真理上的捍衛視之為一次顛覆,一場革命。有別於原著按照時間序的敍事方式,導演在觀眾入場時,安排伽利略躊躇地看着星空的,凝視着星星的伽利略尤如凝視着真理,在他心內──眾人當時仍不明所以之處,正進行着自我辯證。開場導演選擇先搬演原著中最為轉折的一幕:眾人(包括伽利略的徒弟安德列亞和女兒維琴妮亞)正等待伽利略是否會撤回地球會移動的主張,最後以鐘聲伴隨着伽利略的撤回宣告告終。其後,導演安排伽利略以旁觀者的身份,觀看各個演員演出自己過往的生活片段,從而讓他檢視自己一路以來建立的價值觀和面對的打壓。緊接著,導演更別樹一格讓一群演員載歌載舞地對着伽利略演唱「皇后樂團」(Queen)的《波希米亞狂想曲》(“Bohemian Rhapsody”)。
《波希米亞狂想曲》歌詞描繪一個殺人犯死刑前腦中的一連串思想跳躍:對現實的質疑、對母親的懺悔、對死後世界的幻想、對生命的豁達等等,歌詞當中出現了好幾次「伽利略」(“Galileo”)。撰寫曲詞的佛萊迪·墨裘瑞(Frederick Mercury)引用伽利略的名字,是想借用天文學家的故事表達人面對死亡的動搖、或者只是純粹天馬行空地使用其發音來作狂想的押韻?筆者無從稽考。然而,導演則巧妙地以此為連結,將伽利略的內心掙扎,從上述一路以來的舖排,在這首歌中引爆,讓伽利略面對屈服生存和捍衛真理中得出了選擇。藉由角色重覆歌詞來表白:「I don’t wanna die, I sometimes I wish I’d never been born at all。」
如此具體地描述完伽利略的內心掙扎後,不諳教會強權之恐怖的觀眾更能體會主角的畏懼,當劇情發展回到原著劇本時間線:徒弟探訪老師,發現後者暗地完成鉅作的當頭棒喝,以及孩童們的執迷不悟等情節,更顯得擲地有聲。
圖三 演員對主角伽利略演唱「皇后樂團」的《波希米亞狂想曲》(攝影:王靜容)
導演開門見山地將伽利略的抉擇插敍在演出最初,讓劇本從伽利略的人物傳記,昇華、聚焦在凡人有沒有勇氣顛覆既有價值觀的辯證,筆者認為當中所使用的《波希米亞狂想曲》更是神來之筆。一方面角色的心理狀態與歌詞內容能夠產生共鳴,另一方面現代的搖滾樂更能將觀眾身處的時空從17世紀拉回現在,在筆者眼中達成了疏離效果(Alienation Effect),提醒觀眾應以現代的眼光思考年代久遠的故事,反思此時此刻所發生的現實。
現實和戲劇的距離,有時候是幾近密不可分。劇中教會從上而下對伽利略的打壓,在現今社會依然存在,只是換了個形式。作為香港人的筆者,自然反思到香港民主、學術界,正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壓。
2019年8月6日,香港反送中社會運動將踏入兩個月,此時,香港浸會大學學生會會長方仲賢在鬧市中被警察跟蹤、逮捕,原因是方同學身上藏有「攻擊性武器」——觀星筆。翌日晚上,上千名民眾為了聲援方同學、聲討政府無理打壓,自發到香港太空館觀星。香港太空館的外形為白色的半圓球體,以酷似菠蘿麵包而聞名。那一個晚上,綠色的光在白色的菠蘿麵包上劃下了無數筆不留痕的塗鴉,最後方同學無罪釋放。
然而,香港太空館卻在2020年1月中被圍板封起來,即使官方聲明指圍封是因應為期五個月的清潔工作,但此舉無異於剥削市民表達意見的地方。看着圍板,筆者不禁心想,若是伽利略看見被圍封的太空館會有什麼感想?他會否慨嘆真理再一次被政治的圍牆困住?
除了極權對異見者的打壓,《伽利略》亦指出真理被固有價值觀拒絕的可能性。接近尾聲,安德列亞要過海關將真理散佈至世界,劇作家特意撰寫了一段小孩憑藉牆上剪影,便深信小屋裏的婆婆是女巫的情節;就算安德列亞把小孩舉高,讓小孩親眼目睹小屋裏的只是煮麥粥的婦人,但當小孩回歸群體,還是一起唱着抹黑婆婆是巫婆的歌謠。
圖四 小孩只憑剪影便深信屋裏的婆婆是女巫 (攝影:王靜容)
劇本能成就經典,關乎劇作家以簡單淺白的例子點出世界各地不同時空的的荒謬現象。
早在去年11月,中國武漢已有新肺炎的消息,然而彼時無論武漢當地居民,或者是中國其他地方,皆只將消息視作謠言,甚至將證實新肺炎消息的醫生當是造謠者,予以懲罰。直到疫情一發不可收拾,民眾才後知後覺,但為時已晚,疫症已在社區散播。
武漢的普羅大眾尤如劇末的小孩,被「國家強大」、「國家和諧」的價值觀綁架,權威的佐證亦不能使他們的心態動搖。在這個時候,劇中的討論:「真不幸這塊土坡竟培養不出一個英雄」,「不,不幸的是這塊土地需要一個英雄」竟成為一個極度貼近現實的考量。
搬演經典作品,必需有將之重新詮釋的勇氣,同時亦要找到經典與當代的橋樑,讓作品從紙上談兵的教科書,變成撼動人心的詩篇。在這個烽煙四起的時代:臺灣總統大選前夕、香港社會運動如日中天、中國新肺炎的暗湧,導演選擇搬演此劇本,預演一場革命,可謂盡佔天時地利人和,兩岸三地的觀眾也能從中獲得一番針對自己社會的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