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電波綿延的脈絡──讀吳懷晨《渴飲光流》
悅讀北藝
2020-08-10
撰文:曹馭博
初讀吳懷晨的詩作是在2015年的冬天,首部詩集《浪人吟》一出版便有不小的討論度,除了語言的特殊外,知性的思維也頻繁出現在關於山與海的抒情之中。2020年的新作《渴飲光流》所挑戰的主題與前作不同,是以哲學命題與神話原型嘗試書寫在巨大史事中的人物們,內在流動的精神狀態。這讓人不禁聯想到法國詩人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所說的:「詩歌是詩人鑿開的洞穴,得以讓難以表達的現實,透露些許信號與微光。」這本詩集所想表達的,或許就是在現實的皮膚之下,那些難以用普通敘述所呈現的事物。
《渴飲光流》的體例類似詩人洛夫《石室之死亡》,共六十四帖(篇),並非純然的線性閱讀,讀者可以隨意翻閱,並在各個篇章中拼湊苦難的蛛絲馬跡。第一章卷頭,詩人便引用了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之語,向讀者透漏想藉由書寫,試圖召喚歷史靈河中的細節:
世人多像童話故事裡的人物,巫師應允希望,讓他見到自己的新娘,他的心被魔幻的栩栩之光點亮,手指撫觸著書頁,淚水在眼窩打轉,或手捧鮮花,距她僅咫尺之遙,結果,她卻發現自己身處在無比迢遠的它方。
這段文字出自一九○七年《費加洛報》上普氏的專欄隨筆〈閱讀的日子〉,其所描述的是「電話」這項巫師所應許的神奇發明,看似能與遠方的人維持關係,實際上卻更像是一種走投無路的狀態──與看不見的形體的每一次談話,似乎都是永恆的分離。詩人想揭示的,也許是在這個迅速的年代中,過去那一段看似魔幻,卻又血淋淋的恐懼時刻很容易被人們忽略,所寫下的文字彷彿都是對著電話另一頭的虛空對話;讀者可以藉由閱讀,再次喚回遺失的感官,也可以依循作者捕捉靈光的瞬間,重新發現遺失的歷史。這也讓人聯想到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柏林童年》描述關於電話的暴力隱喻,電話是創傷經驗,但也是救贖:
每當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為結束那急促難忍的鈴聲而摸索著穿過暗黑的過道,拿下那兩個像啞鈴那麼重的聽筒,將頭埋進去時,我便毫無選擇地只能聽任話筒裡那個聲音的擺布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削減話筒裡這個聲音對我的暴力侵犯。我無能地痛苦著,任它摧毀我所知覺的時間、計畫以及義務。就像對由彼岸傳來被附體的聲音俯首聽命,我也完全聽從了電話機那頭向我發出的第一個最佳建議。
電話打破了自身與它者之間的穩定與和諧,但也如同文字所接露的現實被「再現」了,早已安身立命的人聽得刺耳,卻不曉得撥打與接收的人也面臨著痛苦。讀者在閱讀這本詩集時,可以視之為一部「電話」的存在──它並非家書、遺囑或是召令,它更像是電波之中飛躍的詞語,破片中僅存的留言。
捕捉內在流動的精神狀態也許就是《渴飲光流》這本詩集的特殊所在,我們對歷史的書寫向度的想像往往都停留在寫實的積累,但寫實的「再現」卻很有可能在理性的失聲中漸漸淡化功效,如同蘭茲曼(Claude Lanzmann)的電影《浩劫》(Shoah),長達566分鐘的浩蕩陳述了人類根本無法足夠地呈現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恐懼是如何君臨著一代人,或是策蘭(Paul Celan)後期的詩歌,語言看似破碎,原因卻是痛到無法好好言說。
讀者在進入《渴飲光流》的意識世界時,可以四個象徵作為行走的路標:三叉路(薛西弗斯、夏娃、夸父)、天使、太陽(光與火)、貓咪。三叉路所出現的神話人物原型,讀者可以自行帶入為各個受刑人,他們所賦予意義都成為苦難的象徵──例如薛西弗斯的重複宿命、夏娃與莉莉絲的身分延續、夸父追日的徒勞悲劇,這些神話原型出現在詩中,可能也是現世周遭出現的市井平民──我們周遭的人都有可能發生同樣的事,卻絲毫不查;當他們重返人間(社會),自身所擁有的狀態卻無法融入當今的時空,如同面臨著叉路,不知何處可去,如詩中所言:「連天使都認不出他美麗的才華」。
天使的線索出現在第一章第五節,「一千位苦天使出現在我的睫毛上齊身搖曳」似乎對應了聖‧阿奎納(St. Thomas Aquinas)拋出的一項有趣的哲學命題:一根針尖上,能站多少個天使?照理來說,天使存在於非現世的虛空之中,而針尖是存有的東西,天使本身不佔據空間的狀況下,針尖上可以站立無限個天使。倘若我們把這個看似理所當然的解答當作鑰匙,打開詩人埋藏的隱喻時,我們便可以發現一個令人驚恐的事實──睫毛上的天使即是監視,是「老大哥」的眼睛,像監視器一樣,只要接上電流,便會永無止境地審查著人們。但這一千位苦天使在詩作的最後也成為了近乎無主幽靈的存在:
一千名苦天使在街上蹓躂無人認得他們,也無人識得尾隨的夸父,也無人辯得之間刻意的民主距離
薛西弗斯、夏娃與夸父像是輪迴了數十載,依舊在大街上奮力生活。但苦難依舊存留在苦天使殘存的影子裡,殘留在敘述者的眼瞳中,殘留在大街上流淌的光芒之中:
同坐資本超商前無垠光流,一視同仁恩澤著罪人與罰者同時流鬥爭中的原料與劫灰我們終於平等同坐
太陽、光與影,是《渴飲光流》中重要的起手叩問,在第六節,詩人安插了柏拉圖的「洞穴喻」與普羅米修斯的「盜火」,暗示著追尋真理的困難:
我緊緊拏著盜來的火把熠熠明火明亮的洞穴照亮稀稀簌簌的影子在洞穴壁上心駭搖晃真理讓人驚恐
光(Lumière)除了救贖之外,也有啟迪、啟蒙之意,在柏拉圖的「洞穴喻」中,囚徒被關在洞穴之中,火把將影子投射在石壁上,囚徒視之為唯一真實的事物。但肯定有其中一位囚徒能轉過頭,直面面對真正的火光,發現外頭的世界;但對於其他囚徒而言,他肯定是瘋子,甚至是打破常規的壞蛋,最後綁架了尋求真理的人,甚至殺害他。倘若讀者將這段「失敗的解放」連結了「盜火」的神話故事與政治苦難時,不難發現其中不但暗示著接露真相的不易,也表達了書寫苦難的困難之處,如同該詩節末段所說的「──絕對的光明是絕對的黑暗。」甚至到了第五十一節,莉莉絲的獨白彷彿宣告了帶來火光的「黑日冕」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后羿奪箭射之,但最終也不曉得它是自己殞落的,還是被推翻的。
渴求光的被動如同救贖,尋找黑暗的主動如同揭開真相,兩者既矛盾,但也共存。這讓人想到阿岡本(Giorgio Agamben)於〈何謂同時代人〉開頭索引的文字:黑暗是可以看見的,它並不是虛無或非視覺的東西;當光線缺席,視網膜上的閉合細胞便會開始活動,使人們產生一種特別的視覺效果──黑暗。《渴飲光流》直指黑暗的面貌並不多,但「貓」的出現引出了一個重要的線索:唯有這隻變化萬千,恆久存在的貓,才得以直視黑暗:
──貓貓說我雙眼同看著永恆我的雙腳不走向何方我嘴中星體無止盡往黑暗下方墜墜…….往黑暗墜落──一貫是萬物生成的命運
第二十九節觀看永恆的貓對應著第四十三節校園圖書館與工廠墜落的生命(以詩人向陽的解讀是陳文成、許立志),生命的墜落竟然只是增長大樓的陰影,貓的冷靜格外顯得悲催。在詩人的安排之下,這隻貓很早就出現在詩行之中,祂是恆久的神祉,既是冥頑不靈的眼睛、憐憫蒼生的女神,被跳蚤咬嚙的痛苦肉身,也是睥睨一切的貓頭鷹。詩作的最後,主述者再度持拏火把走出洞穴,彷彿這六十多則詩節是液態的意識之夢,隨著時間流逝、無存。但貓依然存在,冷眼看著地球被恆星(太陽)吞噬,露出些許哀傷的眼神。
常有人說做文學的人比較看得開,但其實不盡然;看得開意味著把自己的眼睛鍛鍊到可以容納千百種劫難,但內心依舊疼痛不已。貓咪的眼瞳或許代表了詩人之眼,看著苦難的各種細節──經血家書,電波中隊,墳上的酢漿草,編碼室的歲月,穿過林投葉的魂魄。詩人安插的神話原型像是路牌,引導讀者追尋這些歷史脈絡。其中最令人動容的莫過第五十五、五十六節,政治犯因牢獄過久,精神早已幻化成液態,如同飛鳥、電波般飛出牢籠,回到自己的家鄉。也許這些電波已經平安抵家家門口,也許繼續在外頭遊蕩,我們後代詩人是否能藉由詩歌接住──甚至,追尋這持續綿延的電波脈絡呢?
(原文亦刊登於OKAPI閱讀生活誌|詩人/私人‧讀詩)
【書籍資訊】
書 名|渴飲光流
作 者|吳懷晨
出版社|麥田出版社、國立臺北藝術大學
2020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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