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之前早有關係:《我們必然相遇》第一章

教學工坊
2020-05-10

撰文/戲劇學系碩士班 莊淑婉


因爲同樣受日本殖民,台、韓兩地於近代有相似的歷史發展,《我們必然相遇》的主題為探究台、韓兩地歷史議題。展覽預計採用三部曲的方式,策展人蔡家榛欲像寫章回小說,一章一章向觀眾揭示她用展覽所書寫的小說,而關渡美術館這次展出的是序曲與第一章。第一章的標題為「螢幕裡湧出許多帶著傷痕的人,他們對我視若無睹,與我擦身而過」,文字取自已故藝評家江凌青於2014年的展覽《為何每當我們憶起心所愛的,眼底總是一陣風吹沙?》所寫的短篇小說〈紙箱城市〉。策展人藉由這段文字,提示本次展覽欲探討的是,那些未被處理的歷史傷痕和傷感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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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我們必然相遇》


策展人將藝術家陳敬元的〈Staggering Matter〉作為序曲。由三個錄像畫面組成,作品講述一個由創作者構想出來的故事,內容影射美、俄、中、日、台、韓之間的歷史關係。影片中令人記憶深刻之處是眾人在賭桌上博弈,球被丟在木質的俄羅斯輪盤上滾動,發出「叩叩叩」的聲音,這個聲音也時常在影片中出現,如鬼魅一般,暗示著一切的背後是一場賭局,除了能夠丟球的人之外,其他的人不過是被操縱的棋子或籌碼,無力爭搏。創作者在長達一小時的影片,表達了自己對這些國家之間的整體歷史關係的詮釋。
第一章的開篇之作為陳飛豪的〈明成皇后、李仙得與八寶公主〉。美國外交官李仙得(Charles W. Le Gendre)於1867年來台處理「羅發號事件」。事件中遇害的美國船長夫人,後來成為墾丁一間廟宇中所供奉的「八寶公主」。李仙得因這次事件對清朝統治臺灣的情況甚為了解,於1874年「牡丹社事件」中擔任日軍顧問,提供許多資訊,而「牡丹社事件」為日本殖民臺灣的遠因。之後,李仙得在1890年擔任朝鮮高宗的外交顧問,高宗之后即為明成皇后。1895年,明成皇后因欲推翻親日政權,在當時日本駐朝鮮大使的策動下,被殺害於景福宮之中,此事稱為「乙未事變」。當時,李仙得目睹事件的發生。恰巧,1895年的臺灣正步入日本殖民時期。原來,有那麼一個人與台、韓歷史有著不明顯卻是緊密的關聯。
作品以兩個錄像裝置呈現,影片字幕與作者在展場放置的書籍《獻給與這島嶼相連的風景們》內容一致。特別的是,影片為日語旁白,筆者因不識日語,無法得知講述內容是否與字幕文字契合。但日語旁白的安排,讓整個作品中未能見到的日本因素被突顯出來。另外,影片的談論次序並非歷史時序,而是如作品名稱,由明成皇后、李仙得再到八寶公主;由韓國到臺灣,由近而遠的歷史,追溯源頭、抽絲剝繭,發現美、日、台、韓的歷史糾葛早已體現在李仙得的生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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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陳飛豪〈明成皇后、李仙得與八寶公主〉


韓國藝術家鄭在妍的作品〈遺忘的角落〉則關注1995年朝鮮總督府拆除事件。創作者對於朝鮮總督府的記憶與官方敘事有所衝突,藉由作品呈現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不和諧。作品分為兩個部分:「典藏記憶」(Memory Archive)與「速寫基砥」(A Sketch for a Foundation)。
「典藏記憶」為當年反對拆除者的訪談紀錄片,影片中提及拆除事件的幾個層面與問題。受訪者提出除了積極的歷史,消極的歷史也應該被保留,因此朝鮮總督府不該被拆除。此外,日本人是否有資格表達立場,特別是支持保留建築?朝鮮總督府代表朝鮮受日本殖民的黑暗歷史,象徵韓國人的恥辱。身為當事者甚至加害者的日本人,即便是經過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理性衡量後提出反對拆除的聲音,也無法受到重視。而韓國國內的反對者也遭到撻伐,特別是有政治身份的人被指控為親日派。朝鮮總督府是為殖民建築,牽涉歷史、文化、政治、藝術等層面,在拆除事件上完全顯現政治與藝術的相互關聯與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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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鄭在妍〈遺忘的角落〉的「典藏記憶」(Memory Archive)


「速寫基砥」為創作者對朝鮮總督府的回憶和想法。創作者想起小時候到朝鮮總督府參訪,雄偉富麗的大廳和彎曲的樓梯,是她在朝鮮總督府的美學體驗。但那次參訪時,聽見有一名陌生女子在咆哮抗議,創作者並不知道這名女子為何吼叫,但隨著作品脈絡,漸漸讓觀者推測,可能是受到殖民歷史傷害而引起的激憤。創作者回溯這段記憶,才發現自己對建築的美麗記憶和它所象徵的恥辱歷史有很大的落差。朝鮮總督府最後出於政治因素而拆除。拆除時,先將建築最高塔的塔頂拆下,象徵韓國這段黑暗的殖民歷史終於迎來光明。工程進行的同時,人民在光化門廣場上歌舞、高頌自由的詩歌,如嘉年華會一般。那一刻,韓國人民的心情、民族情緒、歷史創傷得到撫慰。但創作者卻認為時間過得越久,似乎發現失去了些什麼,例如記憶、這段歷史,還有建築的美麗。有趣的是,「速寫基砥」投影在由一條條細白尼龍繩形成的簾幕上,但影像仍能透過繩子間的縫隙投影到後面的白牆上,白牆恰巧是兩面牆交接的角落,真正成了「遺忘的角落」。
反觀同樣受到日本殖民,也有總督府建築的臺灣。象徵日本殖民歷史,也是該時期最高政府機關的總督府,現在仍舊是最高政府機關,從總督府成為總統府,但為何臺灣卻沒有拆除總督府的經歷?也許可以從與〈遺忘的角落〉並置在一起的另一個作品——曹良賓的〈想像之所〉得到答案。〈想像之所〉記錄臺灣各地前身為日本神社的忠烈祠,以燈箱形式呈現,一面是現在作為忠烈祠的照片,另一面是過往日本神社的老照片,兩面參照。戰後臺灣迎來中華民國政府,國民黨當時沿用或改建許多日本殖民時期留下的建築,一方面國民黨將臺灣作為暫居之所,另一方面也無經費建設新的辦公場所。殖民建築覆蓋上新的執政者痕跡,久而久之,也有了新的、更複雜的歷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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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鄭在妍〈遺忘的角落〉的「速寫基砥」(A Sketch for a Foundation)與曹良賓的〈想像之所〉


韓國藝術家全照侹的〈DidaTeleportMurdertheClosedCircuit〉,融合韓國現代主義詩人、同時也是建築師的李箱的詩歌作品,講述從「漢城」到「首爾」的城市轉型變化。作品設置在密閉的展間裡,猶如黑盒子,一整面牆投影其錄像,讓觀者沉浸在畫面之中,好似進入作品的時空裡,被影像包覆,甚至吞噬的感覺。聲音方面,錄像開頭以變形的聲音讀著李箱的詩,象徵著過去的聲音,畫面則是正常的漢城街道。到了影片後段則使用Rap來讀詩,指向著現代以及批判的聲音,畫面是2018年的現代首爾,但影像卻是扭曲、跳躍、五光十色得令人暈眩。像是創作者自述的「我對自己的存在感感到暈眩」,讓觀看者也強烈感受創作者的那份暈眩感。
何尉民的〈Over My Dead Country〉被安排為第二章的預告。從作品名稱的來源「Over My Dead body」,立即聯想到臺灣318學運時王世堅所說的這句話,可猜測下一章的展覽內容應與社會運動和議題相關。作品的錄像裝置中呈現101煙火和抗爭景象或交替或重疊的畫面,而抗爭的景象裡也有著因抗爭而燃起的火光。特別的是,101煙火點燃時的樣子似是整座大樓陷入火海之中,而非觀賞煙火時的絢爛,形成一種沉重又壓抑的感受。像是在告訴觀者喜慶的煙火之下隱藏著那些不備關注的社會問題所帶來的火光,原本是喜慶的煙火被以另一種角度詮釋,成為一種警示。
最後,在展覽出口處仍為一段同樣取自〈紙箱城市〉的文字:「回頭看著與螢幕相對的展場入口,剛入場的觀眾,以煙火在黑夜中爆開來的方式,燃燒了起來。火光照亮了周圍那些沉默沉默的臉。」與何尉民的作品意外呼應,不禁回想剛剛在觀看〈Over My Dead Country〉時,影片中的101煙火,是否也照亮了自己那張沉默沉默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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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江凌青〈紙箱城市〉


回看「我們必然相遇」這個展覽命題,台、韓不只因為同受日本殖民而有相似的近代歷史,還有共處在戰後美、蘇俄相互角力的東亞地區,甚至在更前的時代,李仙得的生平早將台、韓牽引在一起。相似的歷史、相似的傷痕,因為早有關係,必然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