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在軍事遺產之間游移
撰文/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 林慕茵
「金門在國共戰爭期間承受了數萬發的砲彈攻擊。」這是於金門大學建築學系任教的曾逸仁老師在第一天的講座上所說過的話。
這段話從老師的口中說出是那麼地雲淡風輕,好像戰爭已經是數百年前所發生的事件。看著如今藍天艷陽高掛的天空,使得我不得不開始懷疑金門列嶼上是否真的曾經發生過那些書寫在歷史課本上的各式砲戰,亦或是這段歷史被蔥蔥綠蔭掩蓋在土層之下被人遺忘?但在這旅程的三天當中,看著一個個坑道內軍人們在舊時開鑿用火藥所炸出、開闢的痕跡,我又確信了這些過往是真實地存在著;它們不是消逝,只是被人們刻意地去忽略了那些令人不安的歷史。而在金門的這段日子,證明歷史真實性的場域矗立在列嶼上,浮動的情緒又被挑撥起來,警惕著我們的神經。
“Quemoy”,金門,作為臺灣離中國最接近的島嶼,這裡從古至今都是相當重要的軍事戰略基地。想當然爾,島上也到處充斥著戰地遺留下來的史蹟群,它們代表著冷戰時期的現場、國府時期用長時間與大量人力投入的戰場經營;全面地下化的防禦系統與自然地景結合,化身為完整的軍事戰備設施;同時為了在金門生活的軍人與居民,作戰建設與民生體系結合進行整備,隨時保衛著列嶼的安全。以上所述的軍事遺產、地景與其相關史料,皆保存了當年在戰爭之下金門的特殊軍事社會及族群集體記憶,確保了臺灣民主制度與經濟發展的運作,可以說是從明鄭時期至民國54年(1965年)臺灣地區在戰爭史上的歷史見證者。
在這三天兩夜的行程中,可以說拜訪了無數的軍事遺址,舊時能容納數十艘艦艇的九宮坑道、從槍口便能眺望復興嶼的南山頭四營區L14據點、豎立著軌條砦群指向廈門的雙口沙灘、由地下坑道串連起來的勇士堡與鐵漢堡……等等;當然,金大的曾老師也帶大家參觀目前尚未對外開放的雙乳山坑道。坑道、坑道、又是坑道,軍事坑道幾乎成了金門最大的特色,隱藏在林蔭築起的綠色高牆之後、民居聚落後山那隆起的山丘之下。
「雙乳山坑道在過去實施工程中,被粗暴地截斷了部分地下坑道,現在經過修復又再次連接起來,重新隱藏在道路底下不被人看見。」曾逸仁老師拿著手電筒、在坑道中邊走邊說著。當年建造雙乳山坑道時,是用花崗石以類似閩南建築的「亂石砌」工法建成壁體。不同於其他軍事遺構仍保有開鑿時炸藥的痕跡,坑道呈現手工粗獷的洞穴型態;雙乳山坑道則是一條有著完整筆直牆壁與天花構成的盒狀通路,連天花板都清晰可見當初工人用木板壓印水泥時所復刻上的木紋痕跡。直至今日,坑道內部沒有任何的滲水,仍然保持著十分乾爽,甚至有徐徐微風從通風口吹來,工程的紮實程度肉眼可見,可以說是在臺灣難得一見的軍事文化資產也不為過。
圖一、雙乳山坑道內部保存現況,感受戰爭時期軍人在昏天暗地下的生活
雙乳山坑道由一條大型的環形坑道和多條附屬坑道所組成,是臺灣目前唯一發現具有環形通道的軍事地下遺產。若是不熟悉路線,從北乳山步行到南乳山甚至可以花費一個小時以上,裡頭包含著寢室、彈藥庫、槍口室、辦公室以及兩間為作戰情報中心的中山室;其所構成的動線十分地複雜,讓人難以想像當年駐紮在此的軍人們究竟懷著多麼煎熬的心情蹲守於此處?永無止盡的戰爭、耳邊響起砲彈打下來的爆炸聲,牆上用慷慨激昂的書法體刻著許多反共標語:「毋忘大陸失敗的慘痛教訓」;在幽暗的地下世界隨時會失去了對於時間與空間的感知,明天與未來都是那樣地渺茫,更何況不知道何時會停止的戰爭。
圖二、牢牢刻印在岩壁上的雙乳山坑道工程構建序
即使雙乳山坑道經過現代後人的整理,當我們一群人步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通道,身邊偶爾出現崩塌的地板空間、牆上爬行過一隻白額高腳蛛(俗稱喇牙),仍舊能喚起人類對於未知的恐懼;這些便是呈現戰爭「歷史」的「真面目」,是非常地殘酷且無情。然而並非所有人都能夠了解軍事遺產的重要性,文化資產所要保留的並不是單純的一幢建築體,而是這些空間在一個個特殊時代下所誕生出的特殊文化價值;無論是代表著軍事、產業、藝文又或者是政治領域,去維護這些價值的真實性,才是文化資產需要被保存最重要的意義,更是現代社會在教育上應該去提倡的觀念。
除了以上曾老師的私人景點外,我們也向金門防衛指揮部申請了參觀擎天廳的行程。這趟旅途中除了金大的曾逸仁老師,施國隆老師也幫助了非常多;老師作為前文化部文資局局長,帶著我們參觀了許多平時不對外開放的地點;甚至於這次的擎天廳拜訪,也是軍方特地在非開放日期讓大家入內解說。可以和身處文化資產領域內老師們一同參與到各項正在進行修復保存、常人較難以到達或是剛修復完成的文化空間,這些對於我這位正在學習文化資產相關知識的研究生而言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經驗;但是對於一般大眾來說,他們看見的是文化保存後呈現出來的結果,而非經歷了許多時間的過程。若非親身經驗過,又如何深刻地了解到文化保存的重要及價值?
擎天廳位於太武山的山腹處,為1962年時用人工與炸藥開鑿的一個巨大地下岩洞,至今仍然屬於國家軍隊管理的一處空間。在進入軍隊管制的場所前,老師再三叮囑著不能拍攝的地方千萬不要拍照或攝影;身著迷彩綠、頭戴鋼盔、手持槍械的軍人站在哨崗,直挺地看向前方,遊覽車隨著軍隊長官的車輛緩緩駛入擎天岡的入口處,空中瀰漫著警戒的氣息,也使得我喚起幾年前前往南北韓38度線連呼吸都不敢用力的回憶。
跟隨著軍官進入到高聳寬廣的擎天廳堂內,映入眼簾的是由蔣中正總統在完工後於岩壁上所寫下「擎天廳」三字怒猊渴驥般的揮毫;向左看去,在凹凸不平的岩坑下,座落著一排排如同影廳的紅色座位,代表著烈火、象徵著激昂,右方則是高掛著國父遺像的表演舞台,遙想著過往軍官們站在台上發表著激勵人心的感言、或是舞女們娥娜多姿的載歌載舞,耳邊似乎響起軍人們如雷貫耳的吶喊聲。在戰爭時期,擎天廳除了是作戰中樞外,也作為戰地傷患的收容所,後來是軍人們的休閒場所,進行勞軍表演或是電影播放,可以想像這些活動大概是士兵們在困苦的打仗中少數能獲得情緒釋放的娛樂吧!
圖三、擎天廳廳堂如電影院排列的紅色座位,似乎還能感受到軍人搖旗吶喊的歡呼聲
經歷了兩天的軍事遺產洗禮,在旅程的最後一天,曾老師帶著我們到金門的塔后聚落,指著剛完成彩繪修復不久的塔后22號民居,笑笑說道:「我們金門不是只有國防設施,也是有很多傳統建築啦!」只見到談宜芳老師站在大門前,熱情地迎接著我們的到來。古厝自1934年建造完成後,由於房屋主人常年在外經商、戰爭紛爭,這棟建築幾乎沒有被經過使用;後來曾經分別作為女青年工作大隊與國軍軍官的住所,戰爭結束後更是成為社區的資源回收中心,如此的使用機能轉變,也能讓我們窺見時代下的大歷史軌跡變化,感嘆隨著時間洪流,一些文化總是會逐漸消逝在大眾視野。
塔后22號在2021年由談宜芳老師主持進行傳統彩繪修復,進行了檢視登錄、清潔、加固以及全色(使用現代顏料補齊缺失處,使色彩協調為一體)。「幸好在當作資源回收站的時候,居民用帆布遮蓋住的建築,許多彩繪才能意外被保存下來。」談老師欣慰地說著。將古厝重新修復後,我們看見的是在年累月、後人不斷添色的塗刷層底下,建築物本身古色古香的優雅與精緻;其所使用的顏料來源更是能暗示著金門、廈門與歐洲之間的貿易通商往來,足以見識到文化的交流從來都不只是在島嶼內部流動,而是能橫跨大陸、海洋,落地生根後進行重新詮釋。
圖四、塔后22號古厝在談宜芳老師彩繪修復後重建以往雅致的容貌
在金門的島嶼上,每一道痕跡與每一個場域都在訴說著不一定為人所知的過往。誠如我前文所述:「文化資產保存的並不是一幢建築物,而是這些空間在時空下所誕生的文化價值。」當大眾願意去正視,並瞭解現在的每一步都是踏足在文化奠基起來的歷史之上時,我們方能保存真正代表集體記憶、時間觀與歷史性的事物,這些正是文化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