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單衣包裹的炙熱
編修/戲劇學系 黃郁晴副教授
劇藝創所 章可藍
「我不一定要在舞台上成就自己,如果我可以成為其他年輕演員的推手,我跟『表演』仍然可以繼續建立深厚的關係……我希望自己最終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表演老師!」
「以有限身形載體演繹不同的生命,將自己植入不同的角色靈魂中──」如萍老師說著「這是表演最吸引我的地方。」儘管每個人的原生條件與家庭背景是無法改變的,但藉著表演,那些被家庭與社會制約的激情、慾念、想望與自由冒險的心,彷彿也找到了迸發的出口。如萍老師是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第六屆學生,在不知道戲劇是什麼的年代,憑著對藝術的喜愛,考上就念了「在表演的過程中,我好像可以隱藏我自己,藉著角色以他者的身分去面對同戲的夥伴或這個世界。」面對活潑熱絡的戲劇系生態,生性彆扭的她,反而在表演中找到自己與世界共處的方式。
在當老師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會走上教職這條路;在大學畢業之後,本著對表演藝術的渴望以及對歐陸劇場的著迷。原本規劃從倫敦、巴黎再到紐約持續表演學習,對於表演藝術的追求是那麼熾熱又或說是虔誠,但計畫總趕不上現實的變化。因為家道中落的關係,她在結束與Philippe Gaulier及Desmond Jones等大師的學習,從英倫遊歷到歐陸數月之後,回到臺灣擔任兼任講師,開始她專注地,心無旁騖的教學工作,而這一起步就走了二十多年。
鐵血教練式的表演教學
初從國外回台,因為年輕,也因為看見國外各式的表演,如萍老師懷抱著滿腔熱血,帶著革命的情懷走進教學場域「舞台的美好是每個進到北藝大戲劇系學生嚮往的,但是舞台也是極為殘酷的。」老師不諱言地說。她從不討好學生,因為如果不能站穩基礎訓練,一旦學生走出排演教室,迎面而來的就是現實的殘酷打擊,「有時候嚴格與壓迫是不得已的⋯⋯」如萍老師一邊說著,一邊憶起當年自己的鐵血,有些激動、不捨。那是一個沒有網路的年代,人與人的溝通交流,如同「肉搏」般,只能用肉身貼近彼此,日日夜夜與學生一起,專注投入教學,情緒是直接的,情感也是赤裸的。當兼任老師的那三年是她全面學習與適應教學的時期,她的課堂上沒有人敢遲到、缺課,當然也包括她自己,如萍老師笑著說:「我都跟學生說,除非你爬不過來,要不然你都要來。」
曾經有個學生,半夜兩點半敲了研究室的門,老師剛結束大一表演課連續十幾個小時的分組細磨,因為疲憊,她很難得地告訴學生,她很累,今晚先不跟他討論他的表演問題了,但學生卻回答:「你累、我也累,這個系上有誰不累?!」老師說當時自己笑了,因為學生是那麼真摯又誠懇,同時她也意會到,教育跟宗教的工作性質似乎很相似,沒有工作時限、沒有利益關係。表演老師之於初學表演的年輕學子,又與一般通識學科的老師不同,師生互動之深、之赤裸,是外人難以想像與理解的。
劇場藝術教育重視啟發與引導,也要求學子們具備實踐與執行創作理念的能力;要保留每個個體的獨特性,又得顧全團隊精神與作品的一體性。如萍老師在教學初期,特別重視學生的基礎教育:劇場精神的建立與表演訓練等等,或許因為老師當時「年輕氣盛」急切想要達到自己想望的基本目標,在過往的學生眼中,她宛如電影《進擊的鼓手》裡的鐵血教練,對大一學生的要求是極為嚴厲且不近人情的。她認為一旦根基紮穩了,往後在高階表演專題課程或正式的演出製作中,更能全面發揮表演創作力,與團隊一起努力讓「製作」朝「作品」前進。
除了對個人表演的追求,如萍老師對於演員在排練及演出期間的工作狀況也有高標準的要求。在長達數月的排練與製作過程中,老師向來堅持,除非不得已的重大傷病,劇組人員都要特別注意自身健康與安全,演出期間,也要盡可能避免人為疏失而對辛苦多時的演出造成影響。她希望學生能照顧好自己,也能關照他人;對自己的工作負責,也對整個製作負責。一齣戲的完成與否,絕非單憑個人,而是要靠整個創作與執行團隊的努力,在動輒五十至上百人參與的演出製作當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與位置,隨著演出日期的逼近,不僅演員無法被取代,劇場中每個環節的執行者都是重要且不可被取代的。
改變與表演的關係
「因為我學習比較慢,而且我一次只能聚焦在一件事的學習。」老師如此說著。因此,雖然她剛回國時,也有參與一些演出,然而在歷經一段時間的教學工作後,決定放下演員的身分,專注投入表演教學。「我不一定要在舞台上成就自己,但我可以成為其他年輕演員的推手!」如萍老師認為劇場相關工作當然要經過訓練,不過要接近或成就「藝術」則不一定要接受專門的訓練。說穿了,要成為演員,根本不需要進戲劇科系。但既然回到體制裏教學,她仍想要找到一個能激發年輕演員表演創作力與執行力的訓練方式,尤其在他們最青澀生猛的時期,還沒有受到任何表演型式制約,且充滿各種可能性的初學階段,深入探究與理解每個人的特質「因材施教」在引導、誘導或刻意逼迫下,推送他們進入老師設定的目標與表演光區中,幫助他們建立自己或群體的表演路徑。
表演藝術與其他較為靜態或獨立完成的藝術創作形式很不同的地方在於,演員不是唯一的創作者,卻是戲劇這門集合藝術創作群中站在第一線的體現者。演員需要背負所有共同創作者的理念,並且結合自己的思想、聲音與形體去詮釋創作,表演者是劇場裡唯一站在燈光下接受掌聲或噓聲的人,因著整個戲在製作的過程與演出期間,有無數的人在觀眾看不見的黑暗中付出,所以如萍老師覺得,如果沒有幫助演員藉著表演在舞台上發光,除了愧對演員在訓練或排演過程中所付出的時間、心力以及所受的傷害,更難獲得幕後團隊的支持與認同。
無論在訪談或觀課的過程中,都可以感受到如萍老師堅毅又熱血的教學態度,永遠保持高度的專注力,隨時掌握每個學生在課堂中的學習狀況,面對表演條件與學習背景各異的學生,時而溫柔提點,時而激進挑釁。她認為演員這個職業可以讓人「一容多貌、一體多態、一身多命、一世多情」像她這樣平凡的現實人生,能藉著表演穿梭於不同的時空,探觸各種命運的造化,很是令人著迷。她雖然走下舞台,褪去角色的裝扮,在課堂中穿著黑色單衣,仍舊緊緊擁抱著劇場,對眼前的表演學習者,充滿期待。
淬鍊為溫厚而強大的表演教學者
近幾年卸下大學部的教學工作,專注於研究所的表演課程,如萍老師說教導研究生又是不同的挑戰與學習,許多學生來自不同的學科背景,他們都具有一定的人生歷練,感受過真實世界的現實或殘酷,因此研究生們學習態度相對主動、積極。對課程相關內容也較有延伸研究的能力,對文本與角色的剖析深入,對自己或同儕的表演也能提出多視角的觀察與思考論點,她很珍惜與研究生們的相互切磋。在課程中,除了繼續強化演員應具備的條件之外,如何讓表演組研究生腦中豐富的「理性思維」運用在表演執行或角色詮釋上——這是她在教學生涯中第三個十年的學習課題。
面對科技發展與表演藝術教學的影響,如萍老師認為對表演教學唯一改變的是觀看作品的方式。憑藉網路與科技,現在的演員隨時可以掌握世界劇場或影視產業的脈動,但,即使演員的視野更開闊了、劇場的表現更多元了,在面對不同的創作媒材時,演員似乎仍得以「肉身」「人聲」作為基本介質。經由電腦科技進行「變造」雖然可以改變演員原初的「表演」但無論科技如何改造演員最後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模樣,那個原初的表演仍需要活生生的演員去執行,這個職業就像是手工藝產業,沒有捷徑,只能不間斷地試煉,累積更多的表演經驗。
想起過去二十年來,她強悍又急於看到成效的教學作風,難免在某些年輕學生們心中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她至今仍然耿耿於懷「可能年紀長了,也沒有年輕時那麼激狂,我會比較願意等待」藝術創作本就需要時間去醞釀及淬鍊,演員更需要時間與耐性去培育。有些學生,在學校時期還未有機緣開展他們的表演才情,但經過多年持續努力與付出,許多演員終究走出自己的一片天
「我很感謝老天爺給我這份工作,非常非常感激,我這輩子有幸遇到這個工作,可以持續刺激自己,與不同的年輕學子工作、學習……當演員都不一定能這麼滿足,這個工作非常珍貴,我很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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