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vuvu在唱歌——田野調查的身體知覺與反思

教學工坊
2023-05-10

文/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 任珮儀
 

四月,屏東已是日頭炎炎,江明親老師和許勝發老師帶著「文化資產跨域專題」課堂進入屏東,旅途踏足恆春、屏東市區、北排灣(三地門)、中排灣(古樓)及南排灣(四林、高士佛),為期四天三夜的田野調查。
 

 

肢體及五觀的啟發

首日,我們來到三地門部落的蒂摩爾古薪舞集(Tjimur Dance Theatre),由Ljuzem Madiljin(路之・瑪迪霖)於2006年創立的舞團,嘗試從排灣族的古謠、傳統舞蹈發展出與現代舞不同的肢體語言。
 

路之老師帶著我們從身體律動開始,用力呼吸、吐氣,耳朵專心傾聽古謠的韻律,隨之移動、擺動身體。與過往的田野經驗不同,我們放下手機、相機或任何紀錄儀器,只專注於自己的身體感受和呼吸律動。一開始,大家抓不到踩踏步伐的節奏,凌亂的踩著不一的舞步,漸漸在舞者們的帶領下,大聲唱著排灣族的古調,歌聲如瀑布沖刷身體,放大身體的五感,腦中記錄下五感在每瞬間變化的感受。吐納之間,原先不協調的肢體,在古謠的吟唱中漸漸舒展,與呼吸合而為一。
 

路之老師在這次的工作坊中,選擇使用排灣族的歡迎歌,用歌聲引導身體。在舞蹈站位上,舞蹈帶頭者為已婚男性,依次排列為未婚男性、未婚女性、已婚女性,男女有別、長幼有序的圍成半圓型,階級秩序在舞蹈排列中具體可見。彼此雙手張開,自然牽起,從相握的手傳來的力量,把大家緊緊相繫。跟隨著前人一起移動腳步,我感受到舞蹈強烈的凝聚力,體會到路之老師在跳舞前所說,四步舞是告訴族人要團結的力量。我們和舞者一邊唱歌,一邊踏著四步舞,舞蹈動作雖著唱詞節奏快慢,互相呼應,彷彿出口的歌聲和呼吸,也身體的一部分,感知外在世界。
 

 

圖1、蒂摩爾古薪舞集 身體工作坊(攝影/江明親)

圖1、蒂摩爾古薪舞集 身體工作坊(攝影/江明親)

 

 

多元觀點與田野研究的重要性

次日,我們從恆春前往高士佛部落,八八風災使高士佛部落從舊部落遷至現址的永久屋基地,部落名為排灣族語kuskus,意指「勤奮努力」。當天由部落青年kivi papalicang帶我們導覽高士佛部落,雖然時間短暫,卻在勝發老師和kivi的談話中,發現族人在史料中的失聲和田野調查對研究的重要性。
 

1874年的牡丹社事件,據臺灣歷史研究者的論文中都寫道,琉球人漂流至八瑤灣後遭高士佛社族人殺害。但一個事件的發生不會只有一個族群的攝入,事件發生的過程究竟是什麼?族人為何殺人?琉球人上岸後遇見了誰,又為何從平地走上部落領地?因為時間久遠,許多事也缺乏史料,無法辯明。
 

kivi告訴我們,她曾到保力村,看到關於牡丹社事件的壁畫,上面畫的是族人殺人的畫面,卻沒有說明為什麼族人要這麼做的原因。她曾訪談過部落耆老,對於高士佛人而言,殺人(出草)是非常嚴肅的事,不論是出於什麼因素殺害生命,都需要複雜的儀式來處理,殺生者頭上也需配戴三葉五加,族人看到時皆會撲上去責打他。老人家在談論這類事件時,可能因為語言不通、避諱,很少論及過程,也許這也是當時田野沒有採集到部落說法的原因。
 

勝發老師也提及,在許多文獻中討論到的牡丹社事件,都是強調事件帶來的影響、事後如何與淸朝政府交涉等等。當時的日本政府也並未對12位生還的琉球人進行調查訪談,似乎事件發生的經過並非日人關注焦點。後代研究者使用日本或清朝觀點的研究成果編寫歷史教材,缺乏台灣觀點和族人看法,使高士佛族人和牡丹社族人必須承擔殺害琉球人的罵名。
 

事前的我們雖然已分析高士佛部落和牡丹社事件的文獻,但不論是何方觀點,似乎都缺少了族人和當事人的發聲。雖然時間已過去100多年,但田野調查仍可以補充文獻不足之處,顯示田野對於歷史研究的重要性。傾聽多元的聲音,思考並匯聚為自己的觀點,是來到高士佛部落的收穫。我們面向八瑤灣沈思,山風吹拂,思緒深遠悠長。
 

 

圖2、高士佛部落導覽kivi和我們分享對牡丹社事件的看法與部落耆老的說法(攝影/許玉旻)

圖2、高士佛部落導覽kivi和我們分享對牡丹社事件的看法與部落耆老的說法(攝影/許玉旻)

 

 

織布工藝與排灣族人的傳承延續

清晨早起,我們乘車前往ljumiyang(許春美)老師的工作室學習排灣族tjenenun傳統織布。我們先來到許老師的苧麻園「小白宮」。離古樓部落不遠處是族人們的農地,種了許多芒果、香蕉等作物。我們到來的前幾日,部落的播小米祭已經結束,可以開始採收苧麻,一片比人高的苧麻,是老師母親親手栽植。
 

我們手持鐮刀和剪刀,順著苧麻的經,離地兩、三公分處截斷,帶著砍倒的苧麻走向屋棚,使用小刀和鐵湯匙剝麻取纖。miyang老師手指著農地上一排一排的田埂,「老人家說,好的地要種食物,不好的地拿來種苧麻或甘蔗。以前的田離部落很遠,若是碰到雨季,無法回去,就可以吃甘蔗,苧麻可以撚成要用的東西,比如sikawu(網袋)或衣服」,苧麻和甘蔗是如此不可或缺的植物。
 

站在屋棚面向田地,老師手指一排一排的田埂告訴我們,以前的田地都在斜坡上,在種植前需要攔砂,不讓土讓流失。Valuceqelj是織布中的攔砂紋,模仿種田之前的模樣,告訴後人,要如何種田、如何生存。一邊撚線,一邊聽著老師的話語,微風吹過,就像老人家在耳邊溫暖的提醒。一束束的苧麻絲線將話語化為織紋,寫在布上,心心念念的,要子孫記得耕種、記得生存的方式,富足的同時,也要記住自己的文化。
 

 

圖3、ljumiyang許春美老師示範剝麻取纖(攝影/許玉旻)

圖3、ljumiyang許春美老師示範剝麻取纖(攝影/許玉旻)

 

中午時分,我們回到工作室,開始整經和織布。每一根整經柱都有自己的名字和含義,也有深層含義,如kinizala,就有宗教、祭儀相關的意思。ljumiyang老師開始唱起平織的整經歌,「kinizala tjai vavaw. genusun da tjai teku. valiqicen i kanavalj. cemikel sema kaviri......」回環往復,古調平靜而清晰,教導織女線的走向,用senai的方式,吟唱就不會忘記步驟,專心一致而不能出錯。
 

坐在地上開始織布,腳撐著踏板,全身繃直才能繃直布匹,同時又要注意手上的打緯刀不能握反、不能穿錯線,從頭腦到四肢,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不下10分鐘,我的腰和腳就開始痠麻。看著藝生們熟練的織著,不禁感嘆他們花了多長的時間練習,才能如此駕輕就熟。老師說,女人們總是有drava drava(朋友)一起織布,一邊唱歌聊天。我想起蒂摩爾古薪舞集的練習,想像著一邊唱歌一邊織布的情景,環境和歌聲帶動身體、手的舞動,整經和織布自然而然地熟能生巧,成為律動,整個環境讓vuvu在日常中創作出美麗的織紋,紀錄下神話和文化。
 

 

聽,vuvu在唱歌

從蒂摩爾古薪舞集到ljumiyang老師的織布工藝,歌聲帶領著我們找到自己的身體語言,也帶著我們聽見高士佛部落自身觀點的歷史闡述,最後來到古樓部落的傳統織布工藝。傳統知識包含的動植物、舞蹈、生存方式、神話,在這趟旅程中融合交織成為豐富的排灣族文化。雖然對原住民族的歧視和誤解自日治時期至今從未斷絕,但身為青年族人和研究者的雙重身分下,學會聆聽不同聲音,並在接觸、承接記憶之後,理解並闡述。vuvu所唱的歌,是古謠,也是傳承給後人的詩句,在悠揚宏亮的歌聲中,串起族人的自我認同與生命意義。
 

 

圖4、與ljemiyang許春美老師一同於工作室合影(攝影/許玉旻)

圖4、與ljemiyang許春美老師一同於工作室合影(攝影/許玉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