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中爪哇甘美朗的世界
文/張旭誠
這次的中爪哇甘美朗大師班請到印尼日惹藝術學院的Nuryanta老師(MasNur),與李婧慧老師、梁正一老師在半個月內密集授課,並於課程最後舉辦成果發表會。這段期間內,我幾乎每天都沉浸在甘美朗的世界裡,學習許多樂器和樂曲,聆聽、記憶每一首曲子演奏的內容,也從演奏的禮儀、練習的過程及老師對傳統文化的重視體會到甘美朗的精神。
圖1、成果發表會海報
印尼的甘美朗以中爪哇、西爪哇和巴里島三種音樂文化為外界所熟知,各有各的樂器編制與風格。在中爪哇甘美朗中,由鼓(kendhang)引領音樂的速度、段落銜接,掛鑼(gong和kempul)、坐鑼(kenong和ketuk)的聲響標示段落分句與節拍,銅片琴(saron和slentem)演奏中心主題,雙排坐鑼(bonangbarung和bonangpanerus)、木琴(gambang)、笛(suling)、雷巴琴(二弦,rebab)等樂器則演奏主題變奏等加花部分,有些樂曲還會加上人聲歌唱。在課程中,每個人會輪流演奏不同的樂器,選擇自己想坐的位置或被分配到缺人的樂器;每一次選擇不僅決定了自己在下一首曲子會演奏什麼樣的聲響,也間接暗示了自主練習的時數。
雖然甘美朗現在有以數字、字母與符號記載的樂譜,但樂譜不會直接寫上所有樂器要打的音。老師除了在白板或紙上寫譜之外,仍常常會口述音型或直接示範。對我來說,雖然樂譜方便自己練習、記憶,但受老師直接教導時更有一種傳承的感覺。傳統口傳心授、經由模仿學習的方式雖然不利長期保存、歸檔,也許對學習與教學而言仍是最自然的方式。
圖2、MasNur在白板上寫的譜
我在這次課程的曲目中演奏了bonang、bonangpanerus、gambang、rebab等樂器,其中印象特別深刻的是gambang和rebab:我在《LancaranKlilingKutha/城市遊》一曲選擇了gambang,發現從頭到尾雙手同時不斷敲擊一對四的節奏相當考驗手臂的肌耐力。在一次中間下課休息時,MasNur走來gambang說後面的段落要打新的音,經過一段老師打、我打,老師寫、我學的過程,我拿到了第一張老師寫的樂譜,加入「很多譜」相簿的行列。rebab是我人生中學的第一個拉弦樂器,揉弦所展現出的強烈情緒張力與獨特的音色讓我非常喜歡。我開始學rebab是因為自主練習時間看到學長在練《LadrangWilujeng/歡迎與祝福》,看了一段時間就自然而然地拿另一把來練習,沒想到當天晚上就在《TariMerak/孔雀舞》被分配到rebab。這首的rebab沒有固定的演奏內容,我便隨著老師說的「Explore」日復一日練習基礎,以至最終演奏襯托音樂氛圍的即興。即便有許多樂器在這半個月內還來不及嘗試、學習,但在練習樂曲的過程中漸漸能聽見彼此之間的連結,感受到每個樂器齊心協力地在疏密相異、脈絡相同的結構中交織出豐富的層次。
圖3、MasNur寫給我的rebab譜
甘美朗音樂的一大特色是「提前」的重拍,讓人容易分不清楚樂句的頭尾在哪。我剛接觸甘美朗、還不太適應各種樂器錯落的聲響時,往往忙著看譜和自己的樂器,專注於跟隨鼓的領奏在拍點上打正確的音;直到對樂器比較熟悉、能大致記得樂曲後,才開始注意到其他樂器和自己的關係。如剛開始練習《LadrangWilujeng/歡迎與祝福》的bonangpenerus時,找位置和打準一對四的節奏就費了不少精神;比較熟練之後,才聽見低八度的bonangbarung所奏音型相似、速度減半的聲音其實跟bonangpenerus同為一體。
不斷循環、反覆的曲式是甘美朗的另一個特色。從導奏開始,進入8拍、16拍、32拍或以更多拍為單位的段落,根據樂曲不同有速度轉變、反覆或銜接其他段落的變化。MasNur教新曲子時總會讓我們循序漸進:先不斷反覆演奏一個段落,練熟之後老師再寫上新的段落,最後再依練習情況加上各別樂器獨有的內容;如此一來,演奏新段落或複雜加花的人就能先對音樂有整體的印象,進而輔助下一步的學習。我剛開始有時會忘記反覆過了沒、打到哪一次重複音型,不小心掉出循環就迷失在音群間接不回去;後來隨著對樂曲日益熟悉,逐漸能在走丟時藉由聆聽其他樂器若無其事地回到正軌。在甘美朗的節拍型態下,要從迷途中順利找回進入樂曲的地方,所需要的瞭解或許不比從頭到尾完全演奏正確來得容易。
對於多年來聽習慣十二平均律的我而言,最難以適應的當屬甘美朗的調音系統:在這次課程曲目使用的pelog系統中,每兩個音之間的距離都不相同,不同調式分別會使用其中的五個音。演奏敲擊樂器時,只要照著數字打就能發出正確的音高;但在拉rebab時,對pelog的不熟悉便成為一大困難:自主練習時可以一個一個音對音準,兩個兩個音感受音程,但實際演奏時腦袋裡還是會不小心蹦出平均律的聲音。要在半個月內對一套新的調音系統培養起音感絕不簡單,對初學拉弦樂器的人要把音按準就更有挑戰性了。
這次的曲目中有三首跨文化的作品:一是作曲家廖憲一老師所作的《嶼之吟III:跨聲》,運用臺灣民謠《桃花過渡》的旋律特色,以琵琶和甘美朗重構並共同演繹;二是《談天:耿碟爾與北管大吹的即興》,以gender和嗩吶一同演奏,創造跨越時空、地域的對話;三是《TariMerak/孔雀舞》,除了中爪哇甘美朗外,亦使用巴里島的cengceng和木槌,並結合Melati老師的舞蹈一同演出。甘美朗與傳統文化的結合使我大開眼界,雖然在剛開始練習不久《桃花過渡》的旋律就浮現腦海,但沒想到能與甘美朗融合得如此自然;嗩吶的喧囂與gender的穩重形成鮮明的對比又相映成趣,既受嗩吶的歡騰所鼓動,也對老師的演奏嘆為觀止;《孔雀舞》的舞蹈展現出我從未見過的氣質,在甘美朗營造的氛圍中,宛如置身妙不可言的玄幻世界。
除了不跨樂器、盤腿坐等基本禮儀外,穿戴衣著也是學習的一大要點:綁頭巾相對簡單,將三角形的布長邊稍為摺起幾層,左右兩端繞在頭上包住頭髮、露出前端的三角形即完成;摺裙子則繁雜許多,得從布的一邊正反正反摺整齊的十一摺長方形,形成穿起裙子後前側的一條長帶。老師稱摺裙子為「meditation」。為了摺出整齊、好看的長方形,摺裙子的慢活所耗費的精力可與演奏甘美朗相提並論。
在這半個月的課餘時間,平常聽音樂的內容加入了甘美朗的練習曲目。不聽則已,一旦開始聽甘美朗就停不下來,循環曲式與循環播放共同造就彷彿永不止息的幻境。大師班結束後,不知是出於懷念還是探索的興趣,我仍然每天一首接一首地聽甘美朗——也許掉入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就無法輕易脫身了吧。聽到後來隨自動播放漫遊,發現有些曲目明明標題不同,聽起來卻十分相像,在好奇心驅使下踏上了查找翻譯和理論資料之路。在這段過程中,我忽然發現自己在學習演奏時還沒有真的完全瞭解甘美朗,只有學會演奏樂器、曲目,跟隨音樂的感覺走而已,似乎仍有更深層的意涵尚未觸及。我期許自己在未來的日子裡能持續學習,時常記得自己對甘美朗的喜愛,也期待下一次演奏甘美朗的機會。
圖4、演出當天的大合照(圖片取自關渡通訊)
我曾於高一時在北藝大開放式課程平台看過甘美朗的課程影片,但數年來一直沒有機會進一步接觸;直到這次的中爪哇甘美朗大師班,我才有幸在MasNur、李婧慧老師和梁正一老師的指導下親身走入甘美朗的世界,在當時影片中的教室裡體會甘美朗的奧妙,甚至有幸在馬水龍廳和大家一同舉辦成果發表會。學習甘美朗的過程讓我瞭解到:要演繹一首樂曲,每個人都相輔相成而缺一不可。即使大家隨著發表會的結束各自回到平常的生活,但這半個月裡和每個人一起學習、成長的時光會永遠長存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