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生命中的覺性《四喜》
文/黃祺芳
正逢小滿,2023年的北藝大舞蹈學院初夏展演,隨著麥苗結穗的日子展開,今年也是北藝大舞蹈學院40週年,在《四喜》中邀請了四位編舞家代表著舞蹈學院的歷史演變,從初生的創立、深耕而扎實、多元的交流與拓展,到最後展望未來,將臺灣的舞蹈推向全球,是這次初夏展演所乘載的意義。
圖1、《問花》劇照(攝影/洪聖喬)
今年舞蹈學院的初夏演出由系主任暨藝術總監吳易珊策劃,整個展演總共由四位編舞家所組成,分別是余承婕《問•花》,從八卦掌「倚馬問路」「葉底藏花」 等基本招式,架接接觸即興;張曉雄《西北組曲》,重建指導為吳建緯,從北方民間舞蹈汲取元素,連結人與土地,人與生存的議題,亦或是他鄉的異鄉人思念的故事,並曾重製新編於2015首演於焦點舞團;充滿當代芭蕾語彙的《歧徑花園》,編舞家蔡慧貞,排練指導為蔣秋娥;最後一首則由七年一貫校友洪綵希所編創的《自畫像》,此部作品結合甫榮獲美國紐澤西作曲家首獎的夫婿喬飛 (Joe Fe) 量身打造的音樂,在紛亂的時代提出個人宣言。
其中《問•花》為研究生所跳,其餘皆為舞蹈學院七年一貫的學生所演出。在不同階段裡,舞者對於身體的掌握與表演性,會隨著生命狀態的改變與成長而有所改變,每個階段所追求的樣貌與目的也有所不同,但最終都是將舞者推向一個層次,那就是在舞台上成為一個「人」,而不是只是一位「舞者」。該如何真的活在舞台上?在觀眾眼裡,你不是一個在操作高超技術的舞者,而是一個人顯化在作品前面,藉由你來述說這個故事,技術與技巧已在你身上融為一體,我們看見的是一獨立而特別的個體,乘載著不同的生命經驗,帶領觀眾一起進到那魔幻的時刻,而在四首作品中,《問•花》讓我看見了這樣的可能性。
圖2、《問花》劇照(攝影/洪聖喬)
場上寧靜,中分的頭髮梳的乾淨,眼神平穩而堅定,一位表演者在舞台上手持著插著一根鐵棍的輪胎,像是對手般對峙,緩緩地從八卦掌的起手式開始,燈光從天幕漸漸暈染開,一排表演者現身在左上舞台,他們一個個一正一反的,用腳互扣著彼此,身體動力來源從地面而來,牽引著身體左右移動,也連動牽引著其他表演者,他們聆聽、觸摸,不需眼神,便能感受到夥伴彼此之間的流動,時而緩慢,時而快速,如同潮水。
在八卦掌的訓練中,是綿延而漫長的,在訓練拳術前,都必須先做太極導引,運用「鬆」來增加身體感知的廣度,再以「沉」來展開身體的無限可能,透過「鬆」來打開全身上下的關節與經絡,配合呼吸來調整,除了身體上的放鬆,也需要靠意念上的帶領,重要的是觀照內心,如同訓練拳術的過程中形體上看起來是向外打,但實質卻是向內打,在聆聽對手的氣息、身體、力量之外,也要學習聆聽自己,一來一往中才能建構起主體。而「沉」則是與鬆一同並行,透過氣沉,將身體內部的空間無限擴大,伴隨著纏絲的力量。纏絲是一種螺旋的概念,它可使身體中的空間環環相扣,將身體空間的內部探索的細膩而無限,而不是指身體形體上的空間無限。在太極導引文化研究會四號刊物中便曾說到:「意念和神態相合,就是禪宗說的覺性。」意念放鬆,覺性啟動了,就能專注守一。覺性是明白自己現下在做什麼、精神與身體結合。1此時的覺性便與接觸即興不謀而合。接觸即興起源於1970年的美國,創始人:史提夫.派克斯頓(steve paxton)靈感來自1960年的社交舞與日本合氣道,加入中國禪學思想、太極拳推手、體操概念等。接觸即興需要藉由感知彼此之間的重心與重量轉換,專注於給予與接受的關係,將身體處於一種完全開放、歸零、清空的狀態,將「取」與「給」同步,讓身體獨立思考,脫離意識,在接觸即興的當下,須將身體的感知打開,透過聆聽與接觸,與夥伴相互來往,透過表達與傾聽,發現「我的存在」,但前提是你需要非常的了解自己。要明白,接觸即興當下所發生的任何事情、任何決定,都是雙方一同創造的,沒有好或是不好,只有接受當下所面臨的問題,選擇如和解覺,學習與它共處,傾聽自己,傾聽對方,方能讓能量繼續流動。
圖3、《問花》劇照(攝影/洪聖喬)
在《問•花》裡,我們可以看見表演者從身體的中心出發,不論是從八卦掌講求的中心軸「脊椎」出發,或是接觸即興中「個人意識」,生而為人的個人特質出發,在表演者之間,我們可以看到向外的關注,對於空間、舞台、夥伴之間的感知,同時也可以看見向內的對話,專注於身體的掌握與力量的來源,如果說主體 (subject)是表演者本身,那客體(object)便可以是舞台、道具、空間、對手,甚至可以是身體(body)本身,在不斷往返於主體(subject)與客體(object)之間形成自我認知與定義,便是所謂的自我客體化2,透過他者的存在,而認識自己,如同在接觸即興中,因為有了對象,才能構成一段關係,在關係中認識自己,但又需保有自我,那個自我就像八卦掌中的中心軸(脊椎),需要先確立好「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才能與對手交手,方能促成另一股能量的交替。
圖4、《問花》劇照(攝影/洪聖喬)
我想在這部作品裡,表演者在裡面的功課甚多,除了平時在學院的身體訓練之餘,在八卦掌、太極導引裡面也是另一項艱辛的路途,因為這並非平常舞者「習慣」的身體訓練,它需要極大安定的心與恆心,以及生命上的領悟,才能真的吃進身體,而接觸即興則又是不一樣的訓練方式,在「給」與「取」之間形成一個「無我」的狀態,透過無我來了解事物的多元、個體的差異,這是趟漫長的旅程,但在《問•花》裡的表演者,我可以看見的是一個「人」站在舞台上,而非一位「舞者」,他們將技術蘊藏在後,將人放到前面,也許某些時刻還是看得出他們吃力的地方,但這不是大問題,因為他們真的「活」在舞台上,如同在小滿裡的麥穗,飽滿的稻穀充滿著能量,即將前往下趟生命旅程。
圖5、《四喜》節目冊
2 陳雅萍(2011),〈探尋亞洲現代性:全球化情境下的雲門身體與劇場美學〉,《主體的叩問:現代性‧歷史‧台灣當代舞蹈》。p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