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已來」寫給劇場及其一切的情書——戲劇學院2022秋季公演《千秋場》

教學工坊
2022-12-12

撰文/劇場藝術創作研究所黃婉婷

 

「從士林官邸下班,騎著機車來到北藝大演藝廳,上次在這讓我印象最深的戲是《八美圖》,記不得坐在哪個位置,因為已經數不清在這裡看了多少戲,最印象深刻的畫面,則是有兩個角色吵到激動處,就親了下去」
 

這是在開演前,演員訪問觀眾時,我的回答。當時的我尚不知道,那不是在「開演前」,從其他觀眾被訪問時,不,也許更早,從觀眾踏進劇場時,戲就已經開始了。《千秋場》被分為十個章節,透過演員的表演、叩問與對話,以及劇場裡所有人員的參與,關於未來將至、劇場該何去何從的一場大型研討會就此開展。
 

戲一開始從觀眾出發,唯有觀眾的觀看,劇場與戲才得以存在。訪問者揉雜所有人的訪談化作獨白,坐在觀眾席的正中間傾吐,頓時,他變為所有觀眾的化身。一部分的觀眾和前台人員在隔音門後等待,我們觀看著灑淨儀式、台上的觀眾、前台人員(以及訪問者),反之,台上的觀眾也同時看著眼前的儀式與台下的我們。此時,在場的所有觀眾、目光所及,都成了戲的一部分,缺一不可。
 

當台上的觀眾入座,身穿黑衣的crew安靜而有序地穿進穿出搭起舞台,原本藏起不被觀看的一切,其實都是劇場不可或缺的一環。特別喜愛觀眾席裡發出比平常音量再大一些的控台處。除舞台發生的一切,那裡似乎也熱鬧地發生什麼,若有似無的聲響,小小但沉默地昭示著存在。特別是某場應將懸吊飛走,可卻不小心下降,我們可以聽到控台處的騷動,原本的差錯與意外,在這時讓人不禁莞爾,讓人懷疑是否為巧妙的安排。當平常觀眾專注地面向舞台時,有同樣面向舞台的一群人,正忙碌地上演著戲。
 

 

圖一、經典角色勇氣媽媽的千秋場。(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粉專提供/攝影:牧童攝影Shephotoerd)

圖一、經典角色勇氣媽媽的千秋場。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粉專提供/攝影:牧童攝影Shephotoerd)

 

 

燈光轉換,經典角色的千秋場讓人誤以為演出正式開始,但導演的「演員放鬆」則讓人醒悟,那些戲劇性十足的死都只是排練的一部分。導演給完演員筆記和提問後的「等一下加油」又讓人心生「哦,現在演出要正式開始」,可之後演員在台上的狀態,似乎更貼近不在台上的「日常」。可表演早就開始了,台上看似平凡的一舉一動都早已被觀看。台上和台下的疆界被模糊,戲裡戲外難分難捨。
 

第四章訪問則採訪許多戲劇學院的教授及劇場從業人員,劇場的未來會如何?是否會消失?因為疫情,劇場不得不轉為線上演出,形式看似與影像無異,但實際嘗試後卻更體認到劇場的魅力就在於「在場」。劇場可以影像保存,但實體的面對面、臨場的氛圍與唯一不可重來是影像無法重現的。
 

訪談中,最印象深刻的,莫過於「劇場這個形式未來可能消失,但是戲劇的本質會依然存在,只要有人就會有戲」這句話也成為之後章節的一個接續點,只要有人就會有衝突,戲劇從來就不會消失。被問及未來是否會繼續待在劇場時,其中一位劇場人的回答十分瀟灑「當我已經寫完我想要寫的,做完我想要做的,我就會毫不留戀離開劇場」戲劇就是說的渴望,最原始的戲劇就是要激起人的辯論,等到有一天所有的人類都無話可說、最後一位傾聽者也別過頭時,也許那時戲劇會正式邁向終結也說不定。
 

承接受訪,第五章更近一步以數據分析作出預測,的確劇場的未來舉步為艱,進劇場看戲的受眾似乎也只鎖定在某一面向,更不用說大量的串流平台使用者。想要與之喊話的受眾們似乎不在此時此地,不進劇場的人根本聽不見聲音。劇場的毀滅也還沒有到來,無論怎麼討論似乎都走進死胡同裡,正當觀眾想著,這是否是一個無效的討論時,下個章節卻以所有人都熟悉無比的方式衝擊觀眾的心,召喚身處科技快速發展中已經消逝或消逝中的「懷舊」。
 

 

圖二、未來已來。(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粉專提供/攝影:牧童攝影Shephotoerd)

圖二、未來已來。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粉專提供/攝影:牧童攝影Shephotoerd)

 

 

過去的黑金剛手機、電視、卡帶、遊戲機……曾經劃時代的發明,無數酸甜苦辣的回憶,現在卻紛紛走入歷史,我們尚未看清未來,就已經成為過去,抑或是漸漸凋零。身為最古老表演形式之一的劇場,是否也將迎來終局?《千秋場》向觀眾拋出假設,假如我是一個即將要關門的劇場,假如今晚這是我的最後一夜,會想要上演什麼戲碼來告別?他們選擇了契訶夫劇本《海鷗》中,康士坦丁未完成的劇本。有趣的是,場上的劇場主要由燈光來演繹,呼應了「我」身為「劇場」本體的設定。這個部分也呼應了最後的「千秋場」,身為劇場的最後一場戲,我會在裡面說什麼樣的故事?
 

康士坦丁未完成的劇本是十足能勾起人心,也充分反應「未來已經到來」的一個橋段,在《海鷗》中,他也是這樣思考著戲劇的未來。可是當我們看完這齣戲,發現康士坦丁未盡的劇本依舊是未完成,難道劇場的最後就是這樣了嗎?未來究竟會變得怎麼樣?還是我們最終只能像康士坦丁一樣開槍自盡?台上的演員與我們似乎都有些許的困惑,旋即困惑變成一種急迫,催促我們不斷地傾吐和奔跑,甚至跳躍。
 

時間開始倒數十分鐘,演員自訴著被導演交付了演繹不在台上的他們的樣子,可是什麼是不在台上、不在被觀看的他們的樣子?在台上的不在台上的樣子真的是演員不在台上的樣子嗎?一連串如繞口令似的話語傾瀉而出,演員套上花花綠綠不成套的衣服和裝飾,像一場神秘的化妝派對。他們寫下如「沒有台詞我就不會說話了」、「我們就是未來」等字句,每位演員在台上瘋狂傾瀉著言語,裡面有希望、有反思、有不滿、有困惑、有大聲疾呼、有無言,他們在對觀眾訴說,同時也在對自己訴說,最後演變成一場台上的爆裂和狂歡。最後喧囂趨於安靜,演員在觀眾席間排成一列,像是送葬隊伍,準備送行這最後的劇場。
 

 

圖三、在狗才樂團〈The Rainy Night〉中,少女馳騁在尋找生魚片的大道。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粉專提供/攝影:牧童攝影Shephotoerd)

圖三、在狗才樂團〈The Rainy Night〉中,少女馳騁在尋找生魚片的大道。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粉專提供/攝影:牧童攝影Shephotoerd)

 

 

一位演員在時間將要結束的最後一秒按下暫停。他述說著導演要所有人做的99次排練,當在台上完成第100次,也是最後一次,便可以聽自己喜歡的歌和吃想吃的東西。他敘述自己喜歡「動」,就當我們以為這就是他的千秋場,而一切幾乎都要照著他的排練進行時,他突然不想吃甜食了,他想去基隆吃東西,接著開啟隔音門、卸貨口,騎上機車,一路向北。台上播放著他想聽的音樂,而他想吃的東西還在旅途上。這是一場還未盡的千秋場,舞台被拉至生活中,劇場和生活被魔幻的融合。如同這場演出,什麼是真實什麼是排演,界線不再清楚。即使觀眾都知道演出大致上都有腳本,有很高的機率騎機車的影片是預先錄好的(但後來看粉專好像不是預錄),但劇場的在場性和不可控性,即使經過99次的排演,在台上的第一百次發生的當下,你永遠無法預期。劇場如此,生活也是如此。回應到場上其中一個標語,也是第七場的標題,只要有人。只要有人,劇場就會發生。
 

《千秋場》的每個場次,最後的「千秋場」都不同,我觀看的是演員劉紹群的千秋場。紹群的Solo講述了他因為沒有戀愛經驗,而被對戲的劇場前輩揶揄無法演好戲。他在偶然間取得朋友手機中的性愛影片,並想像著與朋友的性愛、反覆模擬與練習,意外地,他的排練狀況變得越來越好,但同時他也陷入了不斷偷取朋友性愛影片的漩渦中。Solo是一種十分特殊的形式,也是北藝大劇藝創所表演組同學們的必經考驗,許多人的Solo會以一個與自己又遠又近的故事來展現,有可能與自身經驗有關,也許無關,但不論是編排或是選擇,都與演員本身有密切的關連,我私認為Solo是個十分私密的表演方法。我想也就是這樣一種特殊的形式更能回應此戲裡那種既像現實,卻又不可全然相信的曖昧模糊。
 

看著紹群的自白信從天落下,他已完成自己「one&only」的千秋場,他戴上耳機聽著Mr.Chu(據說選曲是因為其主修老師朱宏章老師)並吃著自己選擇的食物。工作人員收拾散落的信並碎掉它,一種安詳與平靜於心油然而生,終於要結束了嗎?演員出場,謝幕,戲終於要落幕了。可就當演員下場時,導演的一句「等一下」再次叫住他們,他再度問起了願意留在劇場多久的問題,答案與第一次相比有了變化。最後戲的落幕不是結束的句點,而是未完待續的刪節號與逗點。
 

這是一齣每次思索都有不同餘韻的戲。雖然有些地方稍嫌生澀,但聰明的導演手法,與每個真摯的提問都讓人反覆咀嚼。無論喜歡或討厭這樣的未來假設和或許有點太聰明的絲滑,無法否認這是齣精采的戲,更是一封寫給劇場的情書,其中有侃侃而談、有叨叨絮語,以及無比深情和爆炸般的說也說不清。無論劇場會不會存在,以後會不會留在劇場,戲演了幾千幾萬遍,我們無法預測什麼時候千秋場會來,我們只能珍惜每個瞬間,劇場、抑或人生的每個當下,所有元素的相遇與碰撞的剎那,都是唯一而不會再重來的千秋場。
 

【演出資訊】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2022秋季公演《千秋場》

時間:

  • 2022 / 11 / 04、11(五)19:30
  • 2022 / 11 / 05、12(六)14:30、19:30
  • 2022 / 11 / 06、13(日)14:30

地點:國立臺北藝術大學 展演藝術中心 戲劇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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